“汗王,夜已经深了,您还是歇息一下吧。”老奴推门而入,在宽敞的屋里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他佝偻着步子,中庭的灯火从他身后流过,在屋门前铺开一圈又一圈的光晕。侍女们在屋门外好奇地探头,却被锦袍侍卫用眼神制止,女孩们无声地笑了起来。
屋内灰暗,只能隐约看见两侧的石墙在阴影里蛰伏,老奴抬起眼,唯有屋子的尽头能容得下他的目光。
那儿的微光照亮了深处。
流风穿过半掩的屋门,烛光摇曳,微微照亮桌前的男人,他面庞清秀柔和,苍白间透着几分病态,不知是不是烛光的缘故,他那深陷的眼窝里透出许多疲倦,看得走来的老奴隶叹了口气,男人凌乱的发鬓和半敞的衣衫令他连连摇头,步子也急切了起来。
“嗯。”男人轻车熟路地披上大氅,系好绸带。
“夜里寒,您要注意身子啊。”老奴走上来,熟悉的声音回响在男人耳边。
他从旁边拉出一个铜盆,点燃,端在男人身侧。
火光开始蔓延,竭力吞没屋间的阴暗。
明暗交替的角落,一件厚实的大袍格外引人注目,金红两色的线条飞舞缭乱,有裂口的雄狮在衣袍上咆哮。
“好。”男人向椅背后倾,目光从桌面摊开的卷册挪开,刚在老奴身上停留一会,便不自觉地朝角落看去。
狮首在眼里停留的瞬间,他的心间突然涌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悸动,饶是这么多年过去,那只咆哮的狮子仍在他记忆里清晰地闪动,怎么挥都挥不去。
“汗王,您歇息一会吧。”老奴垂首驻足原地,低唤汗王的本名,“前些天,白庙的医者们才给你看过身子,你忘了他们说的……”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男人抬手虚压,打断了他的发言。
“这样是不行的!”老奴隶不依不饶,语气忽然重了几分。
“你看啊,这里还有这么多卷册。”男人淡淡地说,“明天一早,我们的统领们就要从前线赶回来,这些都是到时候要商量的事。”
“您明早也不能歇息?”老奴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闪了闪。
男人沉默着,向屋门那边挥挥手,门外的侍卫心领神会,轻轻将门带住,只留下一条透着细风的小缝。
“西诃塞,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男人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竭力隐藏话音里的情绪。
老奴隶指着堆起的卷册,“那人总是要歇息的啊,明早的事……你把这些卷子拿上大庭,让统领们和你一起看不行吗?”
男人无声地笑,目中隐有火光撩过。
周遭一下安静了下来,唯有炭木炙烤发出细微的“滋拉”声,屋门的缝隙被轻轻拨宽,而后又再次合上,侍女们好奇地盯着侍卫,可后者却一改往日热情的回应,只是默默地摇头。
“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吧。”许久,男人沉沉地说。
“您和索尔根汗王不一样啊。”老奴欲言又止,可对上男人的目光后,心中犹豫再三,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老汗王的身体经得住,可您不行啊。”
“只是看着弱些罢,大家都觉得我可以顶得住,那我就不会死。”男人轻笑着将生死挂在嘴边,也全不在意老奴隶略有冒犯的话语。
“有些话他们不说,但我得说……我已经老了,又没有后代,一辈子都待在这座大宫里,也看清了一些事。讨您开心的事情用不着我去操心,给您分忧也不是我这样没用的人能做得到的事,但您,甚至是您父亲,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奴犹豫片刻,“虽然你总是在跟我抱怨时间不够,但以前的你只要是能出去玩,都会很开心,现在呢?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就为了看完这些卷册吗?”
男人沉默一阵,低低地道:“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如果父汗还在,草原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破事了!如果哥哥们还在,我倒是愿意把这些事都让给他们去做,如果……”
话音戛然而止,老奴停在一旁没有出声,他听见了桌前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重而威严,“如果当年的我能一个人骑上马背,不叫父汗回头,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无风,炉火微涨。
两人脸上挂着沉默的阴霾,难言却又能共鸣的思绪同时回荡,他们是同一间屋子里的人,却因为同样的悲伤而担负着截然不同的责任。
过了很久,屋门被从内拉开。
西诃塞板着脸走出来,神情间看不出喜怒,侍女们连忙收起备好的笑容,匆匆将头低下,侍卫默默地看了一眼屋内,烛火未灭,汗王仍垂首案前,他们旋即轻轻带上门,同样默不作声。
这是西诃塞第一次没有说服汗王歇息,固执的老人以往总是赖在屋里不走,直到汗王随他一起走出这间屋子。
但这一夜,他是一个人出来。
后来,他提到过这件事,回忆道:“如果汗王所要承担的责任要求他们都这么做,那我无权干涉。我想要救的是他们,而他们正在挽救的……是整片草原。”
现在,上苍拨开阴云,雄鹰展翅,扑向浩瀚原野。
……
“散开!散成两线!交错!”
“箭!把箭都射出去!”
东面,三百名铁游骑前后排成两线,第一线每一位骑兵的间隔都有三米,间隔中能看见第二线的骑兵弯弓在手。这支黑色骑军在旷野上拉出一条近两里的短浪,像是一堵怒吼的墙被蹄后的苍烟推动向前。
“放!”别贵木暴喝。
弦声颤鸣,箭矢破空,月光终于抚摸到箭镞。银光闪过,阴影里被照开的风原铁骑后知后觉,还作飞鸟的银羽洒落长空,急掠而下,露出铁脊的寒锋。
“是箭!铁游骑的抛射!”碖坷挥刀荡开一支箭,连忙回首长啸,示意阵后武士躲避。
抛射之后,还有一轮,是平射!
碖坷死死盯着前方,忽地目光一闪。
来了!
他竭力挥舞刀刃,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着前方阴影里的杀机,即使有铁甲傍身,他也丝毫不敢怠慢随时会出现的飞箭。
“平射!把箭都射出去!”别贵木发出狮子般的咆哮,“弃弓,拔刀迎敌!一刻也不要停!一步也不能退!”
铁游骑阵中发出令人振奋的咆哮。
阵首的风原铁骑忽然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前方,他们仿佛能在无数马蹄声里听见了弓弦的鸣叫。
零散的黑点斜飞而来,划出的弧线在风原铁骑的脑海里骤然浮现,迎面而来的正是铁游骑平射出的第二轮箭。
“是箭!铁游骑的箭!”后方统领的声音这才传到阵首骑兵的耳中,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浓烈的血在后颈绽放,铁甲完好,箭矢从脖颈洞穿而过,顺着箭矢的推力。
他猛地向后坠倒,没有疼痛,也来不及颤抖,肌肉瞬间绷紧却在下一刻脱离他的掌控,失去力量的感觉催使着他把脑海翻涌,死亡前闪过的片段式记忆在渐弱渐缓的马蹄声中逐渐模糊。
“冲!敌人就在眼前!”碖坷再次大吼。
“冲!”布兰戈德的武士们击鼓传花地喊。
有武士在箭雨中从青马上坠落,但在不绝的怒吼声里,无主之马继续向前,全然没有注意到背上骤然消失的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