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渐起,灼上浓云。旷野仿佛被坠入湖心的石子打破了平静,涟漪在暗红色的湖面晕开,低沉的震动似石子在湖底的对撞。
余音入耳,惊动了停马在高坡上的武士们。
“怎么回事!”汗王沉沉地问。
“我去看看。”可戈面色凝重,马首一转便要扎进人堆。
“嗯。”汗王微微颔首,面色如水般沉寂。
战马昂首高嘶,掠过火光黑影,快马的人来到了一处高坡。
可戈的目光跃过林立的火种和军旗,遥遥落在远北。微光从西北面亮起,散落在狭长的天际线上。短暂的眺望,可戈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在点点微光中,他感受到了后方浓郁的阴暗。
那些暗红的微光似乎是举着火把的人,几十道微光,几乎铺满了远方的天际。
远北的人不断迫近,已近在眼前。
“拉住马绳,原地待命!拉住马绳,原地待命……”可戈立刻做出了反应,反复高喊了几声,喝令本阵骑兵原地驻足。
“拉住马绳,原地待命!”
“拉住马绳,原地待命!”
传令声此起彼伏,整支骑军就像是一片沉寂的海,忽然有鱼儿吐出的水泡在海面破开,激起的涟漪相接相融,沉寂的海顿时活络起来。
战马的长嘶呼应着武士们的呼喊。
骑军停驻在原野的中央。无需再下命令,铁游骑各部做出了反应。有骑兵手持火把冲出阵中,迎向远方奔来的人。可戈翻摆缰绳,黑马回首奔回,军骑们默契地让出一条通道。
数十骑冲出本阵。
大车上,厢帘被撩开,近侍们举着火把拥了上来,却都停在三步之外。
“阿爸?”阿木尔探出头,呼唤着父亲。
“阿木尔。”汗青马提步上前,汗王一手撑在车厢侧,另一手反压着厚铁大刀的柄尾。他的身旁只跟着一名举旗的骑兵。阿木尔好奇地看向那人,只觉得骑兵面甲下的眼神灼热得像一团火。
“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阿木尔目光挪移,对上老人的眼睛。
“没事,就是准备扎营了。”汗王对孩子低声说,可他心底也涌动着莫名的不安,骑军扎营时固然也会生出一些混乱,但那也只是马蹄声乱,绝对不会像这次一样有如此沉重的嘈杂声。老人曾经也是武士,如何听不出诸多回音里传递出来的慌乱?
可在儿子面前,父亲总要拿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扎营?”阿木尔担忧地望向四周,却只能看到高耸的火光和近侍如铁桶般的拱卫。
汗王觉察到了孩子的不安,于是开口道:“阿爸在,放心。”
阿木尔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父亲,颔首间露出一抹浅笑。他的手从帘边褪下,侍女们又为他撑起帐帘,而后低语声渐起。
汗王默默地看着帐帘合上,他脸上的淡然也随之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浓郁得散不开的肃穆。
“汗王。”骑兵忽然开口。
“嗯?”汗王寻声看去,正好对上骑兵的目光,他看见了骑兵眼中的凝肃,如同在火堆里再添柴木,心底深处的不安就像腾起的火焰愈发浓烈。
“有什么东西正在朝我们……”骑兵几乎要喊出来,却被汗王的手压住。
“小点声!”汗王撤开压在骑兵肩头的手。
“……奔来。”骑兵压低声音,说完了最后两个字。
汗王带马挪了两步,远离了车帐。
“汗王,大地在震。”骑兵将狮首旗从草地里拔出,又将其落在汗王身侧。
汗王眉头微蹙,抬手扶上旗杆的那一刻,瞳孔瞬间收缩。呼吸声短暂地消失,却在下一刻决堤般从胸腔涌出。汗王与骑兵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震撼和迷茫。
旗杆微颤,沉重的震感将两人掌心震得酥麻。
骑军中可不止这一根旗子啊!
汗王浑身一凛,直腰抬眼向四面环望。果然,骑军各处的惊呼声连绵不绝,几乎所有掌旗的武士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西北涌现的微光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回应着铁游骑的注视。
“好像是马蹄!”骑兵说。
汗王深吸一口气,随即高喝一声:“瓦图塔!”
“在。”近侍策马而入。
“传令下去,让各骑队备好箭,面向北边把军阵展开!”汗王厉声喝令,却尽可能压低着声音。
“是。”近侍低声回应,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忐忑。汗王非常罕见地越过了将军和统领,直接对骑军下达命令,至少在他成为北庭近侍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不敢怠慢,战马昂首长嘶又扎回骑军里。
几乎是同时,近侍的背影才刚消失人缝中,另一侧的骑军就裂开一条通道。
“汗王。”可戈快马而来。
“是哪一支骑军在向我们逼近?”汗王开门见山地问。
可戈一惊,但在看见汗王身侧落地的军旗时,顿时明白了一切。
在北陆,骑军作战时,时常会把军旗插入大地,依靠旗杆上传来的震动来判断附近是否有其他骑军在同时行动。当对方的骑军规模极大时,这种方法往往要比等待斥候回报信息更加有效。
“骑军吗?”可戈也将掌心贴上旗杆,顿感一阵轻微却又诡异沉重的震动。
“你刚才是去高处了吧,看见了什么?”
“北边有火光出现,但不多,大约二三十骑。”
“牧民还是武士?”
“太远了,没看清。”可戈说,“已经安排人去探了,如果是牧民就将他们驱离,如果是武士的话……”
话音未落,厚重的呜鸣声骤然响起。
“呜~”
众人脸色变了,所有人的气息竟都停滞在这一刻,连战马不绝的低嘶也都被这一声长响吞没。
“牛角号!”可戈浑身一凛,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马侧的大刀。
牛角号,顾名思义,以牛角为底,角尖钻孔,掏空内腔,因其浑厚低沉的音色极易引起听者共鸣,故而在军中常用作传达命令的媒介。
这一声号角,显然是从远方传来。
北面迫近而来的是骑兵,是他们吹响了号角!
若是本部骑兵吹响号角则代表有危险即将来临,而若是敌人吹响则代表的是……
冲锋的讯号!
黑影一晃,骑兵从汗王手里接下狮首旗时无意中睹到了老人的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摇曳的火光,而是如山火般喷涌的雄心。
旗面攒动,好像天空也在震颤。
汗王昂首望向远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天空的阴暗。正是在这一片阴暗中,雄厚的号角声宛如一只灰青色的、凝实的手,在老人的记忆里覆映出一片黑幕,上面有火焰、烈马和数不清的刀光箭影。
“呜~呜~”远处,轻骑高吹角号。
声浪随风涌来,号角声绵连不绝,仿佛化作烈风扑打着铁游骑的军势。风鼓吹进燃烧的铁炉里,浓烈的肃杀之意不断拔高,随着一声声号角的呜鸣直抵云端。
相比于年迈武士的凝重沉稳,年轻的武士们在不安中渴望窥见军号后的秘密,他们热血沸腾。
“汗王!”可戈唤了一声。
“去吧。”汗王点头,两人之间无需多言,彼此心领神会。
“是!”可戈高应道,声如雷烈,“别贵木!弘山业!带着你们帐下的骑军,随我出军!”
“是!”两位掌千骑的统领在骑军中高声回应。
拱卫此处的武士们立刻下马牵绳,让出了一条极其宽敞的大道。胸前悬挂暗金色族徽的黑甲武士策马而出,夹道等候。面盔下看不出面貌,可众骑都清楚,这两位正是可戈将军口中的千骑统领——别贵木和弘山业。
可戈翻手也将面甲扣上盔前,头也不回策马至骑军中。汗王在身后默默地看着,灼灼目光微敛。忽然,他伸手夺向军旗,执旗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将旗杆从他掌心扯出。
汗王高举起狮首旗,大旗一振,裂口的雄狮在火光中宛若重生,赤红的瞳子熠熠生辉。
紧随在将军身后的铁游骑在掉转马首时都将目光停留在这面旗帜上,他们与旗上狮首对视,也与旗下草原的雄狮对视。
没有王势如惊雷的鼓舞,也没有拥趸赤诚如火的回应。
铁游骑之于阿勒斯兰,之于草原的汗王,皆应如此。他们无需用齐声高呼表明忠心,汗王亦会相信他们终将得胜而归。
风雷般的铁蹄声回荡原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脚下的震动。
“黎羊。”汗王低唤身侧的骑兵。
“在。”骑兵再次接过大旗,与刚才那次不同,这一次他接旗的手轻轻颤抖。
“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阿木尔半步。”汗王吩咐着,声音平平,可骑兵却听出老人话音里凝重,或者说是气息的轻颤。
“是。”黎羊抬手扶胸,在马背上对汗王深深一鞠,“您请安心!黎羊就是死,也一定会临死之前把所有想要伤害殿下的逆贼全部杀死!”
汗王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黎羊忽然一愣,面前的老人沉默得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是感觉到一丝尴尬,他武士一般的宣誓本该像是一团燃起的火,却又仿佛被老人如湖水般的沉寂浇灭。
但下一刻,他便明白是他自己误会了……汗王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