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醒来过吗?”
“有过一次,但意识不清,又睡下去了。”
“他的身体有没有大碍?”
“没有,很健康,就是心跳得快了点,那里热得像个小火炉似的。”
话音一落,旁边似乎有人在笑,但不是问话之人的声音。
“我就在隔壁帐子,他醒了就来喊我。”
“好。”
恍惚间,阿努拉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还有很多的脚步声,是皮靴碾在草地上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像是盛夏清晨的草坡上旱獭们彼此的呼唤。
旱獭的鸣叫总让人忍不住流出口水,烤得通红的獭子肉撒上粗盐,咬下去就是满嘴的油。
阿努拉被饿醒了。
“这里是哪?”他刚一睁眼,连人影都没分清,脱口而出就是一个问题。
“嗯?”旁边坐着的人轻疑一声,朝阿努拉这边看了过来。
“这里是哪?”阿努拉迷迷糊糊中低声再次问道。
“医帐,铁游骑的医帐。”有人回应。
阿努拉揉了揉眼睛,眼帘里重叠的光影渐渐凝聚在一起,青绿色的长袍映入眼中,他终于看清了床边坐着的人。
他认得这一身装束,是随行的蛮族医师。
“醒了吗?”蛮族医师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低低地自语道。
“醒了。”阿努拉老实地回复。
蛮族医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年轻医师喊道:“他醒了,去通知院首。”片刻后,医师才发现帐内无人回应,嘴里不由骂了两句:“该死,这个时候全跑去睡觉了!算了,我自己去。”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蛮族医师冲着床榻上的人说了句话,拔腿就开始往帐门跑去。
院首?
难道是白庙药学院的院首?
阿努拉呆呆地看着夺门而出的背影,他好像听海瀚说起过一次,但有些记不清院首的名字了。
“这里是医帐?”阿努拉抬眼打量四周,眼底不由生出一抹惊疑之色。
这间帐子很宽敞,比他之前待过的医帐要大得多……不对,都是一样大的帐子,只不过是二十张草榻和一张木床的区别。这间帐子只有一张床,就在他的屁股底下。
“哒…哒哒。”
马皮靴停留在草地上的独特声音吸引了少年的注意,还没等他回忆起睡着前的事情,帐子的门帘就被掀起一条缝,一个中年的青袍医师走了进来。
阿努拉打量着进来的人,后者拉耸着眼皮,憔悴像是一夜未眠,
青袍医师身后陆续跟进来不少人,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女奴们随后鱼贯而入,将帐子里的木桌挪到床边,而后在桌上摆放起几个精美的白盏。阿努拉平躺着看不到那是什么,但下一刻就有浓郁的油脂香扑面而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股马奶的乳香味。
为首的青袍医师也走了过来,立刻就有人给他拉来一张草塌坐下。
他目光仔细地扫视着少年的面庞,原本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最后微微点头,“不错,看上去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阿努拉眉头微蹙,抬臂半撑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医师,问道:“你是谁?”
“我叫格拉尔,是阿勒斯兰白庙草药院的院首。”青袍医师站起身,微微颔首,“汗王已经将你的事情与我说过了,如果你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可以告诉我。”
“我的事情?”阿努拉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心底略感不安。
“嗯。”格拉尔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向众人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
“是。”众人恭敬回应。
随行的年轻医师先一步离开,女奴们在端正菜盏后才低头倒退出帐。
待帐帘落下,最后一线光影消散,格拉尔才转头重新坐了下来。
“关于你的身份,汗王与我说过了,布兰戈德部的小王子,科隆真的第三个儿子,草原未来的雄鹰。”格拉尔语气冷淡,停顿后补充一句,“你名号还挺多的,虽然都跟你父亲有关。”
阿努拉尴尬一笑。
“你一直都在隐瞒身份,想来应该是有一些顾虑,但我并不好奇,如果有冒犯到你……那就冒犯了吧,我的责任只是保证不让你死,其他的与我无关。”
“没有冒犯,这样说话挺好的。”阿努拉摇头。
“那就好,有些贵族习惯了接受其他人的卑躬屈膝,自以为能够号令别人,甚至在要病死时还会使唤着家仆把医师吊死。”格拉尔点点头,阿努拉感觉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没有那么冰冷了。
“为什么?”阿努拉疑惑道,他第一次听到会有人把为自己治疗的医师吊死。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那些贵族会把医师吊死?”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格拉尔声音微寒,可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僵硬的像是一块扯不开的褐色顽石。
帐内忽然沉寂了下来,阿努拉暗暗看向他的眼睛,但却一无所获,那双眼睛平淡得就像是安静的湖面。
“你很讨厌他们吗?”良久,阿努拉忍不住开口问。
格拉尔回过神,偏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努拉犹豫了一下,道:“感觉吧。”
“感觉,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一定有能够言喻的原因。”格拉尔目不转睛,像是能看穿少年那双漆黑的瞳子。
“原因……”阿努拉愣了。
“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你的回答并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态度。”格拉尔冷漠地说,“你是病人,我是医师,仅此而已。”
“因为……有医师被贵族吊死了?”阿努拉小声试探道。
格拉尔沉默了,暗暗叹了口气,失望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会期待一个少年的回答,就像是要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去理解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那些小孩子眼里除了喜欢的姑娘,还能装得下什么人生阅历吗?
格拉尔起身正要离去,却听见少年的声音传来,他被定在了原地。
“你讨厌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他们大多都是部落里的贵族,就像我一样。”阿努拉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低,“很多人都会讨厌我……他们觉得我不配拥有现在的生活,会在私底下说我不像一个蛮人,不像是主君的孩子。确实如此啊,我瘦得就像是草原上吃不上饭的野孩子,而不是布兰戈德的王子。”
“我能理解大家为什么都会讨厌我,一个连马背都跨不上去的蛮人,却能够有奴仆服侍,睡在宽敞温暖的帐篷里,只要开口说句话就能吃得上烤好的肉。”阿努拉垂眼看地,目光渐渐迷离,“我本来就不应该拥有这样的生活,所以相比起来,我更希望你能够真的把我当作病人来看待,而不是布兰戈德的……小王子。”
格拉尔有些惊讶,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贵族少年深知其他人的敌意,可他却与那些贵族们不同,他没有抱怨那些厌恶他自己的人,而是……在理解他们对自己的厌恶。
他从少年的话里听出了失落和难过,却唯独没有一点埋怨。
这真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体会到的东西吗?
格拉尔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数十年的生活阅历在心底告诉着他一种感觉——孤独。
如他所言,是一种心理暗示:这个少年,与其说是理解其他人,倒不如说是一种渴望,渴望着过上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平凡的生活。
“你……”格拉尔忽然发现,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无法用语言去表述。
而就在刚刚,他才对这个少年说过“感觉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一定会有能够言喻的原因”这句话。
可现在,他却无法言喻自己的感觉。
此刻的他陷入窘境,好像是刚刚泼出去了一碗水,现在却需要要他自己收回。
“你……和他们不一样。”格拉尔硬着头皮说。
“为什么这么说?”阿努拉抬起眼,之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格拉尔沉默了一阵,却无法形容他所谓的心理暗示,心底不由地苦笑一声,说出了和少年一样的答案。
“感觉吧。”
阿努拉也沉默了,胸口突然有些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记得海瀚跟他说过,他们和阿木尔是一类人。他们三个都是高不过马背的孩子,是草原上断了“腿”的人,难以成为他们心心念念的、生活在马背上的蛮人,所以他们是一类人!
但一个女孩却说他和海瀚、阿木尔都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自己却说不上原因,也是一种感觉吗……
阿努拉忽然想起,在那个清晰而又诡异的梦里,有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少年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你和他们不一样。
为什么也不一样?
两个人心里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格拉尔悄悄看向少年,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双漆黑的眼瞳。
这一次,他呆住了。
那是一双如同幽潭般的眼睛,深处藏着无尽的孤独和忧伤。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向他这边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少年又低下了头。
两人都沉默了,宽敞的医帐里静得只剩下帐外的低语声,是路人般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