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述草原。
清晨,东方天际未见红日,却有火光溢出,碧蓝之间被火烧云铺成一线。男人站上草坡,遥望东方日出,他放眼一望,草地宛若被铺上一层薄薄的金纱,地面的光影似乎是从土壤里溢出,而非天空。
背坡上隐约中能见到绿草镶金,偶有阴影藏匿,洞口处几只肥嘟嘟的旱獭探出个脑袋,慵懒地张望四处的情况。
“嘿!小家伙。”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一只旱獭吓了一跳,它的小脸上露出惊慌,连忙窜回地洞。其他旱獭见到有人来,也是齐齐缩了回去,对于它们来说,人类和狼没有区别。
“哈哈。”男人看着旱獭钻地洞时摇晃的后臀,不由地笑出声来。
“看什么呢?”有人从后面走来。
“旱獭,西边的旱獭可真肥。”
那人不说话,上前与前者并肩而立。两人的穿着几乎一致,破旧不一的麻布袍,实心草编织而成的草鞋,灰头土脸,俨然一副草原流浪者的形象。
草原流浪者,顾名思义就是在草原上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没有固定的定居点,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在迁移居所的路上。
他们会在临冬前向南迁移,那边是草原上相对温暖的地方,等到冰雪融化后再回到北边;会把在北部草原打猎到的皮毛拿去与南边部落交易,以此换取帐篷和马儿。
流浪者很少独自一人生存,他们往往由流亡的部落或个人组成,少则十余人,多则上百,但百人以上的流浪团体非常少,他们很容易发生各种矛盾,因此,大型的流浪者团体内部和谐相处的时间都并不持久。
不过,眼前这两人虽然有着流浪者邋遢的模样,但却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而是刻意这么装扮。
他们在等人,等一个从西边回家的人。
“喂,你说这里离伊姆鄂草原有多远?”说话的人转了身,好奇地向西边望去,那边仍有一半的星空,晨曦还未蔓延到那半片天。
“几百里吧,没去过,不知道。”另一人回应,声音平淡,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几百里,骑马也就几天的事情啊。”向西看的人说完话后连连摇头,嘴里嘀咕道:“算了算了,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去那呢……不过,能到这里我就满足咯,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厄鲁塔亚平原。”
另一人默不作声,伸手压在刀柄上。
厄鲁塔亚平原,北陆的最东部地区,与东野山脉相接,是草原大会六大主部之一布兰戈德部的属地,也是北陆战马的摇篮之一,孕育着以耐力见长的厄鲁塔亚青鬓马。
而两人目前所在的这片草原,叫作亚述草原,是连接厄鲁塔亚平原和伊姆鄂草原的狭长原野,在很长一段时间被看作是草原东部通往北庭宫的唯一“钥匙”。
在北陆羊皮卷中,亚述草原的面积虽然不足厄鲁塔亚平原的十分之一,但这里土地肥沃,有两条大河流过,将这片原野夹在中间,一条是马戈河,另一条是沃姆河。
由于河流众多,亚述平原的牧草长势极好,每三公顷就能养活一头成年奶牛,整个亚述草原的可利用草场面积足有八十七万公顷,也就意味着有近三十万奶牛的畜力。
可以说得上是一片牧人的天堂了。
“有人来了!”沉默的人突然低喝一声,另一人连忙转身向东看去。
东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一道黑色的剪影。
金乌忽然从地平线探出头,光线瞬间刺破雾霭,高坡的二人下意识闭眼躲闪。当他们再次睁眼时,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浮光交错中起伏,他们看不清楚旗子上的徽记,但那黑底红旗,整片草原谁人不知——
阿勒斯兰的铁游骑!
烈风扯动大旗,旗面徽记渐渐清晰,高坡上的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终于认出了那是什么。
旗上是怒目雄狮张裂血口,仿佛在天空下咆哮,纵然两人早有准备,此刻仍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畏惧。他们也是听着草原的传说中长大的啊,在那个时代里,铁游骑就是草原的风,能压垮所有的草,拱卫着塔烈汗王在血与火之中登上了北庭宫的大厅。
“来了。”原先活泼的人此刻是一脸肃然。
“拦下他!”另一人冷冷地说。
铁游骑发现了远处的两人,从他的视角来看,那两人衣着简陋,蓬头垢面,似乎只是草原上的流浪者,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铁游骑也察觉到了异样。
一般而言,草原上的流浪者在看到军骑时,立刻就会从军骑前进的路线上退却,然而,面前两人非但不退,反而还一步步走了上来……
不对!是跑了上来!
他们不是流浪者,是截杀的人!
铁游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他心里早有准备,面对两人的截杀,铁盔下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将军旗插入背部的旗囊,扣紧胸口的锁扣,一把铁弓从马侧抽出。
铁脊箭寒芒初现,开弓搭弦一气呵成。
“箭!”截杀的人奔跑着喊。
另一人没有回应,却早已凝神于箭镞之上,可马蹄声轰鸣作响,越来越近,他的注意力被黑马的怒目吸引。
就是现在!
铁游骑猛地松弦,弦声从耳边炸响,扳指剧烈地颤,弓弦在空气中抖出残影,仿佛能把光线弹开。箭出,其力势之大,令射箭之人也不由地闷喝一声。
箭矢如刀般切开烈风,直射向截杀者头颅。
这箭太快,被瞄准的人在奔跑中下意识将身子右倾,堪堪避开脑袋,可却还是被射中。
血花在左肩炸开,箭镞第一时间就贯穿骨肉,他的肌肉瞬间紧绷,夹住了这支箭,但整个肩膀瞬间就被箭杆磨得发烫,随后就是强烈的痛感涌上脑门。
“继续!”截杀者忍痛大吼。
一起冲锋的战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向黑马冲去,手中握紧的弯刀斜在身侧,是横斩的预备姿态!
再来一支箭?
铁游骑犹豫片刻,立马就作出判断:来不及了!
再来一箭就算射杀一人,另一人的刀也会在下一刻把他的肩膀削平。对于两位不速之客,他发现得太晚,错失了骑射的最初时机。
只能近身搏刀!
但铁游骑的刀,不比箭钝!
他将铁弓收起,两把弯刀反握入手,刃尖下斜在侧。在截杀者错愕的目光下,他伏在马背,两把弯刀贴着风斩过。
这是骑兵冲阵时常用的姿势,只要刀足够锋利,能在强劲的冲势下切开敌人的铁甲,就能最大限度杀伤敌人。与之相对,若是不能破开对手防御,则会被巨大的反冲力瞬间掀翻,轻则手骨尽碎,重则当场胸裂而亡。
其中一名截杀者忽然升出了要斩马腿的想法,但转眼就被自己否决,这不是草原对决的正法。另外,铁游骑是双弯刀,若是采取斩马腿的战法,当马腿断开之时,斩马腿之人的头颅也一定会被斩开。
铁游骑会在失去平衡前把弯刀抡圆,绝对不会落空!
这是面对面拼杀的战局,他们是截杀者,若是避让,就意味着截杀失败,伊姆鄂草原的黑马一旦回到家乡,就是游龙如海,再难追寻。
所以,截杀的人亦无路可退!
“跟他对刀!”截杀的人喊道。
“为了主君!”受伤的人目眦欲裂,那一箭的怒火被他浇灌在刀刃上,疼痛短暂退散,眼里只有要斩断敌人的狂热与血腥。
铁游骑双腿死死夹住马背,黑马低嘶一声,速度竟又快几分,仿佛是风在低飞一样。
日出东方,一人一马逆光而行,拉长的影子将截杀者淹没,这一瞬间,天空仿佛被压了下来,肃杀之意卷携着吹不散的烈风向彼此涌去。
毫不夸张地说,双方都抱着此生最后一战的信念向对方冲去。
当截杀者呐喊地冲向铁游骑时,胜负的意义就不在重要了,哪怕是对于他们三人而言也是如此。
“锵!”
截杀者与铁游骑人马交错,瞬息之间兵器相接,刃上有火光乍现。兵戈交鸣,裂纹在刀身上如同蛛网般散开,四把弯刀几乎要同时断裂。
瞬息之后,只听见两声清脆的“叮”声响起,截杀者的刀接连破碎,刀刃的碎片如雨点般刺穿钢铁,顷刻间刺破三人皮肤,鲜血就要涌出。
黑马的皮肤也被刺穿,它痛苦地昂起首,嘶鸣卡在喉间,转眼就被一股强烈的震意冲散。就连战马的内脏被震得移位,痛感还未侵袭,喉间的嘶鸣竟要化作一口浓血涌出。
“锵!”
下一瞬间,又是一声兵戈交鸣,铁游骑的弯刀如同破竹一般切开两个截杀者的衣袍,但却被阻挡于血肉之上,皮布碎片下露出一抹黑色的玄光。
他们还穿着内甲!
铁游骑目光已失去神采,在弯刀相接的一瞬间,两只手臂传递上来的巨大压力就已经将他的胸膛碾碎,肩胛骨刺破后背,把漆黑的铠甲撑开。支撑两把弯刀的不仅仅只是他的手臂,更是他的全身。
三人擦身而过。
骑兵从马背坠下,厚重的铠甲把草地压平,铁盔滚落向远处。那是一个面容蜡黄的男人,松弛的皮肤尽显疲态,很难想象他有多少天没有睡过了。
但下一刻,嘴里涌出的鲜血就把整张脸掩埋。
黑马长嘶悲鸣,兜了一圈后冲着主人的尸体奔去。
骑兵已死,可截杀者呢?
他们也被重创,迎着战马的冲势对刀,怎么可能没事?
刀刃相接的一刻,巨大的力量将两人同时掀起,倒飞在半空的幅度几乎与马首持平。若不是他们的弯刀破碎减轻了压力,只怕掉落在草地上的就不是半截刀刃,而是他们被扯开的断臂。
其中一名截杀的人缓缓起身,摇晃着张望四处,目光追向那名铁游骑。
“死了?”
他强忍着喉间的腥甜,目光开始模糊,日出不再引他注目,反而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光影的变化几乎让他要昏厥过去。
“补刀!”突然,嘶哑的声音响起,好像扯开喉咙在喊。
“补刀,补刀……”截杀的人顶着强烈的晕眩感,摇晃着向远处的黑马走去,那里是一片血泊和他们要截杀的人。
黑马高起前蹄,目中血丝网开,怒视两人。
“躲开!”有人高喊。
话音未了,马蹄声如惊雷轰然响起,兜了一圈的黑马卷携着西面的风要将截杀的人踏平。那是从伊姆鄂草原吹来的风。
截杀的人顶着强烈的晕眩感跌撞着跑向掉落的弯刀,那是铁游骑的刀,是没有断掉的刀。他把弯刀拾起,艰难地举过头顶,他要用马主人的刀斩杀这匹马。
黑马似乎更怒了,鼻息的粗气远远就能听到。
“阿勒斯兰的畜牲!”持刀人怒吼着,挥斩下去。
下一刻,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道跃起的黑影。但他能感觉到弯刀切开了皮肉,好重的皮肉,
他就要握不住刀了!
滚烫的血泼洒在男人脸上,可腥血却灌不进他的喉咙,因为此刻的他气是外溢的。
巨大的力量如同重锤一般撞上他的胸膛,男人只觉得胸腔的空气一下子就被抽干了,体内的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忍不住地往外泄,把嘴里的鲜血挤了出去。
黑马当场没了气息,把持刀人压在底下。
一人一马重重地铲进草地里,在原野上划出一条苍黄的痕迹,连草根都被他们掘起。
“哥论绨!”旁边有人大喊。
黑马尸体忽然抽搐几下,另一人发疯似地冲了过去,使劲要把黑马推开。可伊姆鄂的黑马是草原上最健硕的马,想要推动谈何容易。
“哥论绨!你在哪?”
忽然,马尸底部有东西在蠕动。
“哥论绨!哥论绨!”那人用尽全力从底部撑起一条缝,忽然有一只手猛地探出。
“快!快……出来!”那人额头青筋暴露,右臂被刀片划破的伤口不断有鲜血溢出,与马儿浓稠的血液混在一起。
紧接着,马尸底部渐渐出来了一个人的轮廓。被唤作哥论绨的武士从里面爬了出来,他浑身都是鲜血,甚至还有刀片插在面颊上,很难想象他经历了什么。
“哥论绨……天啊!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那人大口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哥论绨平躺在草地,也在喘气。他伸手拔出面颊上的刀片,又抹去眼皮处的浆血,血液浓稠的感觉让他直犯恶心,但劫后余生的快意却令他大笑出来。
“哈哈!”哥论绨大笑着,嘴角处不断溅出鲜血,分不清是马儿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哈哈哈!”另一人也笑出了声。
两人躺倒在草地上,任由清风和晨曦拂过,聆听着亚述草原的牧草在颤动中发出的声音。原野的牧草早已经见惯了草原的厮杀,但仍会惊叹于双方的决心和斗志。
良久,两人依次坐起,尽管浑身不适,但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没有抱怨自己的弯刀比铁游骑的弯刀脆弱,也没有抱怨对方骑着草原上最好的马。
因为这就是他们为之战斗的目的。
“怎么样了?”其中一人问。
“疼,还是很疼。”
“哈哈,那就对了。”
“去看看他们的骑兵?”
“走,搜一搜,找一下有没有文卷。”
两人一拍即合,起身缓缓向黑甲的尸体走去。他们翻开铠甲,最终在铁游骑的胸口处找到了一个夹层。
“有东西……”
一人伸手取出甲胄夹层里的卷筒,轻轻摊开羊皮卷,只有巴掌那么大,但里面的内容却足够骇人。
“太好了,他真的是铁游骑的斥候,索尔根收不到这里的消息,我们把斥候截下来了。”哥论绨大喜,已然忘却疼痛。
“是截下来了,但也只是一个人,阿勒斯兰可不止一个斥候。”另一人冷静了许多。
“什么意思?”
“如此重要的消息,铁游骑在东部的斥候帐不可能只派他一个人回阿勒斯兰,一定还有其他人。”
“那怎么办?”
“这卷信里写的时间是昨天,他应该是最先出发的斥候,换句话说,他应该是阿勒斯兰的斥候帐里安排的速度最快的斥候之一。”截杀的人冷静想了想,“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是很难再截下一人的,不过……”
“不过,他们不会再往这个方向派人了。”那人突然笑了,“我们已经把这里堵死,就看其他兄弟能不能截住他们了。”
“好!”另一人心潮澎湃。
“走吧,回帐子里歇息一下,我们准备回去了。”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