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依马北草原
温热的风吹向原野,半身赤裸的猎骑纵驰草地。
今天是游猎的第二天,入选的青年们昨日午后已经出发,粗算一下时间,这个时候的他们恐怕正在为吃食发愁。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骑军并不在乎谁会取胜,谁能最终迎娶公主,他们在乎的是草场上的风和箭矢刺穿皮肉的快感。至于贵族们,纵使他们很在意这次选婿的结果,也断然不敢把手伸向这位汗王的帐下。
阿勒斯兰的贵族们对很久以前的事情都心知肚明,这些年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生怕后者翻起旧账。所以,那些贵族们只会关注于选婿的结果,过程……无所谓。
汗王立马于高处,目光游走在远方来回驰骋的猎骑身上。还是老样子,可戈策马在后,寸步不离。
戎旗猎猎,阵前传来一阵惊呼。
一匹黑马兜了个圈子,疾驰着归阵。黑马上的猎手把猎物压在马背上,那是一只棕黑色的野兽,头顶插着一支箭。
“是一只豺狼。”汗王低低地说。
“豺狼?”可戈眯眼看向正在归来的猎骑,但却分辨不出马背上的猎物是什么,“若是真猎到了豺狼,倒是有真本事。”
“倒像是在夸你自己。”汗王声音不轻不重。“我记得前些年你北上的时候有遇到过豺狼?”
“是,军队刚进北原时,在乌瑙河北岸的平原上遇见过。”可戈说,“不过那时我身边就跟着几个斥候,远远地看着那群畜牲撕扯一只北原耗牛。”
“它们是群居的啊。”汗王幽幽地说。
“群居……”可戈想了想,“但也会有落单的吧?”
汗王没有回答他,而是挥手招来一名近侍,指着草原上归来的骑兵吩咐道:“叫他上来。”
“是。”近侍退去。
“汗王觉得不妥?”良久,可戈忍不住问。
“怎么说?”
“我昨夜睡前想了一阵,总觉得那群野牛不像是碰巧路过依马北,它们跑起来连马儿都要追不上,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追着它们。”
可戈有些踌躇,手不自觉搭在马侧的刀上。
“今天又是豺狼,虽说有可能是落单的,但我见过这些畜牲合起力来撕咬耗牛,它们十几只围着猎物转,一只吸引耗牛的注意力,其他的就上去咬,它们不贪心,耗牛一挣扎就退下来。”
“我曾想过,若要我领着十几号人,大家都闭着嘴不说话地狩猎,饶是最熟悉的人都不能比那群豺狼做的好,豺狼不会无缘无故落单,一定是原因的。另外,这么多年了,弟弟第一次在依马北的草地上见到豺狼,它们向来不会越过北部的森林半步,兴许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言及此处,可戈上前,策马至汗王身侧,严肃道:“汗王,我想派几个斥候去北原看看。”
“不必了。”汗王平静地说,“已经有斥候北上了,昨夜出发的。”
“是。”可戈先是惊讶,接着释然地笑了,“也是,我这笨脑袋能想到的,哥哥怎么想不到呢。”
汗王忍不住扬起嘴角,打趣道:“你若是笨人,我把铁游骑交给你,岂不是要成族里的罪人了?”
片刻,猎骑提着豺狼尸体上来,两名黑甲武士跟在两侧。
“汗王!”蛮族汉子半跪在地,汗珠从黄铜般的皮肤滴落。
“起来吧。”汗王下马,立刻就有近侍上来牵过缰绳。可戈也跟着下马,随汗王一起走上前。
“这箭够深,真是我阿勒斯兰部的一把好弓!”汗王拨开箭口边的棕黑皮毛,少量的白色毛尖戳上他的指背。
好一只凶兽,临死前还呲着牙。
目光游过豺狼尸体,浅浅的血迹隐没在黑色毛发里,汗王搓了搓凝在一起的毛发,心底有了结果。
“汗王夸你呢!”可戈跟了上来,瞪了那蛮族汉子一眼。
后者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涨红着脸道:“谢汗王!”
汗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这只豺狼是在哪遇上的?”
“回汗王,是在那边。”猎骑手指向北边,“那儿有个坡,这里瞧不见。这只畜牲突然从坡上跑来,我见着还以为是黑毛的狐狸,就追了上去,后来觉着不对,像狼又不是的,可它一直不回头,我就没想过它是能吃肉的畜牲,索性就一直追,最后射杀了才发现是豺狼。”
“它是从北边来的吗?”
“是。”
可戈看了汗王一眼,从后者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抹凝重。
“好了,带他去领赏,再赐一把弓,刻‘北豺’两字。”汗王朗声道。
“谢汗王!”
猎骑大喜,随近侍退下,汗王和可戈重新上马,只留下几名武士在远处待命。
“汗王,确实不大对劲。”可戈凝重地说。
“你发现了什么?”汗王神色如常。
“早年从军时,有老兵跟我说,北原那边的野兽毛发要比草原其他地方的更厚,更坚硬。这只豺狼脸上毛发很厚,而且向外张,是北原那边来的没错了。”
“说不定是你十几年前遇到的那一窝。”汗王笑了笑。
可戈愣了一下,汗王并未如他所想那般会严肃看待此事,反而在知道这只豺狼是北原来的后,就轻松了许多。
“汗王。”可戈忍不住说,“北原可能要有异样。”
“怎么说?”汗王敛起笑容。
“十三年前的大荒,您忘了?是您让我领兵去平的乱。”可戈说,“那年,北原杀疯了,要饿死的人拿着石头就要去雪松林打狼,那些狼还以为是送上门的口粮,哪曾想到不是一两个人,是几万人啊,它们自己反倒是成了猎物。”
“那些狼霸占雪松林这么多年,第一次害怕,都拼了命往南跑。狼都跑了,更何况是其他畜牲。我们的军队刚走进雪松林就遇到豺狼,但打完仗后回来却什么都没找到,那片林子里哪有半片生机,全都跑在了依马北草原,后来往南一直到莫尔湖我们才又看到那群畜牲。它们见了我们就跑,连咬死的猎物都不要,秃鹫也只敢等人走远了才落地。”
“也许是因为大荒才会这样。”汗王平静得可怕。
“汗王,大荒后,北原那些家伙年年都吃不够!”可戈眼里透着凶光,“大荒后,人是挺过来了,草原上牛羊也长大了,但北原的畜牲却都跑了,根本就养不活人。这本就是因为他们杀的太多太狠,几乎连草根都要拔干净,现在反倒赖着说是我们带兵杀了他们的畜牲。北边的部落年年找我们讨要吃的,一年比一年要的多,松北原给他们了,莫尔湖的鱼和水獭也不够他们吃,现在还想要依马北的草场!依马北啊,这可是阿勒斯兰最肥沃的牧场。”
可戈涨红着脸,越说越激动。
“昨天的野牛群,今天的豺狼,只有北原的野人才能把这些畜牲吓跑!甚至……甚至有可能巴尔瓦盖的骑军已经开拔到了松北原!”
“大统领!”汗王冷冷地打断了他,“这种话你我私底下说可以,真要放上明面就是意图分裂北庭的行为,你知道这是什么罪!”
“是我太激动了,还望哥哥原谅。”可戈语气低了许多。
“巴尔瓦盖的骑军六天前还在叶尼赛平原,现在他们在北原已经够忙了。北原中部到松北原足有一千七百里,他们的骑军从整编开始,要多长时间能到松北原。”
“至少八天。”可戈脱口而出。
“所以不会是他们的骑军,对吧?”汗王淡淡地说。
“是,可是……”可戈欲言又止,“弟弟只是担心,担心他们突然刺我们一刀。他们早看我们不顺眼,那一群白眼狼!”
“确实是狼。”
可戈一愣,没想到汗王会接上自己的话一起骂人。
“不是白眼的狼,是松北原上的狼。”汗王见他一副惊讶的神情,随即补充道。
“狼?”
“应该是松北原上的狼提早几个月集群了,你也说过,松北原上几乎什么都不剩了,这些年,狼群若等到入冬才聚起来就会饿死。”
“狼群扎进了雪松林,遇上这群豺狼,那只豺狼应该就是那时候走散的。后来,狼群出了雪松林后就遇上了野牛,我们遇上的可能是狼口里逃出来的野牛。”
“刚才我看了,那豺狼身上染的血有的地方是黏的,是箭伤;有的地方是干硬的,那应该是它同伴的血,它们在北边有一场恶斗。还有,我摸到了几根白色的毛。”
汗王张开手掌,几根白毛开始颤抖,在风吹走前掌心又合上了。
可戈看了眼白色毛发,脸色微变,不再说话。
“或许草原上真有雪狼吧,就在松北原……”汗王出神地望向北方,声音听不出喜怒。
两人在高坡上待了很久,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草场上的马儿,听着阵前传来的欢呼。
“可戈啊。”汗王突然出声。
“汗王。”
“也许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该和你说清楚了。”汗王终于吐露心声,“我们有草原上最好的骑军,有最多的牛羊和帐子,但却要把粮食给北原的部族,把松北原和莫尔湖赏给巴尔瓦盖的贵族。你不服气,对吗?”
“对!”可戈沉沉地说。
“我们不给,他们就要反。他们反了,就要打仗,打输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就要给他们当奴隶;打赢了,他们就退回北原,我们的军队追上去,他们就继续往北跑,一直跑,直到雪开始下。我们的马不到半个月就能杀到北原,却没法在那里度过一个冬天。”
“你有听北原的人说过吗?他们说,北原再往北的地方,一整年都在下雪,雪堆在雪上,一层叠一层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能够躲在这样的地方生存,我们却不行。只要冬天一过,他们就可以重新回到北原,那时候我们的军队早就已经不在了。就算你想第二年再去打他们,可有什么用?抢下他们贫瘠的土地?难道我们的牧民会去那样的苦寒之地放牧吗?”
汗王看向可戈,后者一声不吭地听着。
“正因为如此,蒙尼尔才能有恃无恐地在草原大会上向我们索要粮食和土地,如果我们不给,他会率着巴尔瓦盖的骑军来抢,我们就算把他们打退了,没过几年又要和他们谈,谈不拢就继续打。北原的孩子哪一个和我们没有世仇啊!”
“但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汗王手里的马绳攥出了声,皱巴巴的很是难听。
“我们要在草原上立一个国!所有人都不再以部族为界,都是一个国的国民,就像中洲的虞王朝那样!他们把中洲划分为九州,每个州里面又划为好几个郡,他们的子民来到草原都说自己是大虞某个州某个郡的人。我们可以像他们一样,把草原划分为像州一样的地方,到时候草原的孩子们都是一个国的,只是生在了不一样的地方罢了!”
“只要把国家立起来,蒙尼尔要是来抢,就不是抢我阿勒斯兰的草原,而是整个北陆的草原,这两者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立国?!
可戈被汗王的想法惊呆了,饶是这么多年的杀伐,也在这一刻黯然失色,这样的野心令他感到惶恐。
汗王在看着他,等着他回应。可戈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耳朵嗡嗡的在响,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睛里好像烧着一团火,就连自己也要被他点燃!
可戈突然心头猛颤,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喊着“跟着他”“跟着他”。
跟着谁?汗王吗?
“其他五部不会同意的。”可戈心底里要对自己回喊的话,此刻却从嘴里低低的说出。
“会同意的!”汗王抓着他的手腕,他怎么也挣脱不开,“在上一次草原大会的时候,我们私底下就已经谈过了,我许诺给他们管辖一方的权力,就像大虞的诸侯一样!卡瓦绛戈、雅兰察、贺兰三部主君都同意了,科隆真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有北原那个老家伙反对!但这是大势,只要科隆真也同意,在草原大会上根本就没人会在乎蒙尼尔说什么,他要是继续反对,那就让草原大会从六部减到五部,北原上多的是想要成为主部的部族!”
可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汗王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就好像是在与西部草原上的雄狮对视,它们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对领地的渴望足以撕碎任何人!
而上一次他看到这个眼神,是很多年前了,那是在一片火海中,自己蜷缩在墙角,突然,一个青年冲破火门,破碎的木屑在半空燃烧,青年扛着一把大刀,对他说:“要么死,要么跟我杀出去!”
从那天起,自己的生命仿佛就属于这个男人。
是啊,从我跟上他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跟随一生!
可戈不再迟疑,在汗王有些惊诧的目光下,一跃下马,然后拜伏在地。远处的近侍和铁游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地看向这边,以为是可戈将军与汗王发生了矛盾。
“汗王!若是您要与北原开战,我一定在您身前!弟弟不太懂什么是国,也不懂中陆的大虞是什么样,但只要是哥哥要做的事,弟弟一定做好!哥哥要杀谁,弟弟拼了命也要把刀架上他的肩!哥哥说要立国,那就立吧!谁反对,弟弟就杀谁,杀到没人反对就行了!”
“快起来吧。”汗王也下马,扶起可戈,“你的心意……哥哥领了。”
风过,男人们像是回到那片火海。
上一次,他们的火点燃了北庭宫的大厅,这一次,他们将北庭的火,烧向了整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