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昏,幽蓝星光彼此交织,石庙里依稀有微光浮现,周围的帐篷前不时冒起燃过的烟缕。
阿努拉坐在石阶上,默默地数着周围的帐子,目力所及之处大半都是白庙的地盘。
白庙,广义上不仅仅只是一座巨石垒起的方正建筑,还包括围绕在四周的大大小小的帐篷,帐篷里住的人大都是白庙的弟子。
这里至少也有四五百人吧。阿努拉心里暗暗计数,尽管有夜色笼罩,但借着余烬的火星,他还是能看见这片帐群的轮廓。这是他见过最大的白庙了。
夜风游过,还伴随着远处的阵阵鼓声。
阿努拉循声望去,心底忽然感到空荡荡的。远处泛起火光的地方,正在进行着一场场武斗,那是草原年轻一辈的舞台,而他自己只是一位看客。
他感觉有人群正在朝这里涌来,似乎是那些各部族的青年。
是流风的声音。
阿努拉忽然回想起先前听到的各式各样的古蛮语,那些都是各部族的地方语言,并非通用语。
通用语啊……竟不是蛮文。
他突感神伤,思绪也飘到了史书的一页。
如今,很多地方都将蛮族部落独特的语言称为——古蛮文,这是在中洲文通用以前北陆大地所善用的文字。
古蛮文并非一家之言,涵盖了古代各部落根据物体形态摹写出来的所有文字,至少有上百种写法和读音。但遗憾的是,这些古老的文化大多都已经失传,这与各部落的衰亡有关。
蛮族尚武轻文。时至今日,关于古文注释已经鲜少有人研究,平日里跨部族的联系常以口信形式传递,绝大部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只有大部落里的贵族们才有余力去养一批整理书籍、起草书信的“闲人”,这些人被称为草原学士。
这个称谓是从草原外传进来的,那里被称为中洲,亦或是中土、中陆等。
想起这个神秘的地方,阿努拉不由地在脑海中将草原的贵族和那片土地联系在了一起。据他所忆,草原贵族们都很喜欢来自中洲的器物,无论是摆放帐中,或是挂在身上他们都自觉贵气十足,并以此来支撑他们对牧人们居高临下的俯视。
四百多年前,中洲的大皇帝派使者来到草原。
彼时的草原四分五裂,征战不断。中洲使者走了好几年,把当时草原上能排得上号的大部落都拜访了一遍,甚至在此期间还有两个已经拜访过的部落被灭族了。
最终,迫于政治压力和经济需要,草原的各大部族基本上都同意与中洲开放马市,用草原上的牛马羊换取中洲的粮食、金铢和其他珍奇器物。
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中洲的文字开始流向草原。
今世的学者们往往将那段时期称为——铁旗时代,那是一段血与火的时代,草原遍地插满着各大部族用来宣誓领土的铁旗。
混乱,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连年征伐的大部落开始使用中洲文字起草书信相互联系。
第一份盟约来自于可烈格达部、拉雅部和鞑靼部。三部主君在高坡上按下血印,三份内容一致的契约为混乱年代的终结写下了开头。
在盟约的背面。
草原部族的结局不再是成为一方霸主,而是坐在宽大的圆桌前,履行和承担盟约中属于自己的义务与责任。
那是钢铁盟约,是北陆王庭的摇篮。
百年后,草原大会初立,各大部族之间虽不能说冰释前嫌,但在诸多矛盾中确实有了缓冲的余地。
铁旗遍地的时代自此彻底终结,领袖们用整整一百张羊皮缝制的地图勾勒出草原的辽阔,也正式划清了各大部落之间的界限。
在此之后,大部落的贵族们正式交替使用蛮族文字和中洲文字编写书信,但由于各大部落的文字传承千差万别……最终,中洲的文字逐渐取代了形态各异的古蛮语,成为了草原贵族们互相交流的主要工具,也就是现在蛮族的通用语。
后来……思绪被打断。
“小兄弟。”身后传来声音,阿努拉连忙回头。
老人从石柱后走出,一身灰色麻衣,月色半掩住了他苍老的面庞,阿努拉从半面泛着月华的脸上找到年岁残留的痕迹,那些皱纹已经交错难解。
老人注意到了孩子的眼神,却也只是释然一笑,因为那些皱纹他也解不开了。
脚步声从远及近。
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阿努拉感觉鼻梢好像被什么抚摸了一下,酸胀感从鼻尖涌上脑门。他打了个喷嚏。
老人看了他一眼,鼻子轻轻嗅了两下,却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于是继续开口道。
“他身上有多处击打伤,但都不严重,养半个月就能痊愈。胸口的外伤我们也已经处理好了,就是用药布裹着,需要定期换药,还有就是他下腹的伤,目前来看体内没有出血的迹象,无论面色还是心跳都没有失常。”
“多谢大川杰。”阿努拉恭敬一拜。
川杰,指白庙的庙首,是白庙传人为纪念先贤陈川杰而起,将草原的庙首以中洲的川杰为音。而大川杰顾名思义就是大庙首,也用来称呼汗王本部的庙首,即名义上草原最大部族的川杰。
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汗王座下的白庙庙首,阿勒斯兰部的川杰。
“小事小事!”大川杰扶起阿努拉的手臂,笑得很和蔼,“这每年啊,少说都有百来号年轻小伙在这里躺上几夜,你这个朋友伤得刚好,不重也不轻,用来吃点亏再合适不过了。”
“是吗?”阿努拉尴尬地笑笑,“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大川杰转身向里,阿努拉跟了进去。
越过石拱的一刹那,阿努拉私有所感地抬起头,幽玄冰冷的拱顶沉默地与他对视,阴影里仿佛透出了肃穆的寒意,他浑身猛颤一下,连忙心有余悸地跟上老人的步子。
不知怎么地,那一刻他感觉这座大庙像是活了过来。
步子的回声极其空洞。
石庙的内部很宽敞,阿努拉跟着大川杰绕了几个弯才找到姆卜沙休息的地方——木间。
房间里点了一盏油灯,火光在木石互嵌的墙上轻轻摇曳,床沿旁坐着一个瘦弱的少年,正要垂头欲睡。
阿努拉见状,立即停了下脚步,但却看见大川杰继续上前,直直走向垂头将倒的少年。
停步、叹息、抬手,狠狠向下一叩。
阿努拉还没来得及问那个少年是谁,就见大川杰一气呵成地扣指狠狠对着少年脑门一弹。
“哎哟!”少年吃痛,猛地直起身,满脸不满地张望四周,可就在他看见大川杰瞬间,脸上的嚣张顷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堆砌的笑意。
“大川杰,您怎么回来了?”
“刚才问你要不要休息,你说不用。你就这样睡了,病人出问题怎么办?”大川杰黑着脸。
“对不起,老师,我……不睡了。”少年有些委屈,话语中对大川杰的称呼换成了老师。
阿努拉在老人身后,好奇地探头看着少年,那少年的脸有些稚嫩,或者说是干净,没有一般蛮族少年那种朝气蓬勃的狂放感,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是个很安静的人。
少年也看到了阿努拉,两个人心底对彼此的评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时间停住了刹那。
两个瘦弱的少年四目相对,就像是草原上的绵羊在狼群里相遇,弱小、可怜,但又能奇迹般地没被狼群吃掉。
大川杰看懂了弟子的目光,随即转头对阿努拉说,“这个小家伙是我的小徒弟,海瀚。”紧接着又转头对少年说,“这位是布兰戈德部的阿努拉。”
“你好。”阿努拉打了个招呼。
“你好。”海瀚低头回应,有些漫不经心,可心里头却疯狂搜罗起草原各部族的名称。
“他怎么样了?”阿努拉看着熟睡中的姆卜沙,虽然已经听大川杰说过姆卜沙的伤势,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他没事了。”海瀚立刻抬头答道,随即见大川杰和阿努拉都在看着自己,又低着头解释:“他的呼吸很均匀,是睡着了,不是昏厥。”
这时,姆卜沙突然晃动了几下。
大川杰见状,端起桌上的油灯,示意两人一起出去。
阿努拉临走前回望了姆卜沙一眼,也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吐气声,这才放心离去。海瀚走在最后,轻轻带上了木门。
“布兰戈德部是在东面吗?”石庙长廊内,海瀚突然问道。
“是。”
“离这儿很远吗?”
“挺远的,骑马都要一个月。”
“骑马!”海瀚眼睛一亮,随后打量了一下阿努拉的身形,“那我也可以吗?”
“我不知道。”阿努拉挠挠头,“我一直在坐在前面,姆卜沙在后面拉着缰绳,就是躺床上那个。”
“啊?我还以为……”海瀚感觉很遗憾。
“以为什么?”
“以为……就是……就是他们都说我身子弱,上了马要摔,摔了就得断手脚。我说那能不能换小马骑,他们也不肯,就是小气不肯带我玩,就连大川杰也这样。”海瀚愤愤不平地说。
走在最前面的大川杰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海瀚抿抿嘴不敢说下去。
“我也一样。”阿努拉压低声音。
海瀚眼睛一亮,正想要说什么,可前方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也只能跟着把所有动作停下来。
“到了。”大川杰回头,指着身旁的木门,“小兄弟,今晚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在白庙里吗?”阿努拉一惊,通常只有大川杰和一些特殊的病人才会住在白庙里过夜。
“不碍事,这个虽然也是病房,不过倒是比外面的帐子暖和。”大川杰笑道,似乎是看出阿努拉的疑虑,随即补充道:“别看这庙里现在冷清,等到夏牧和秋囤结束后,不少牧人都会住到这里面躲避冬天,所以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
“多谢大川杰。”阿努拉道谢。
现在是夏天,草原上吹的风都是温热的。但他明白大川杰是在提他着想,毕竟自己身子弱这件事肉眼都能看得出来。
“有什么事你就喊我,这庙里一喊起来,哪都能听到。”
“好。”阿努拉告别两人,转身入屋。
大川杰随手将门带上,然后指了指海瀚,没好气地道:“功课都没做完就想出去玩,你师兄师姐们每天忙活上下的,就你小子最闲。”
“我是说想骑骑马,又不是出去玩。”海瀚不敢抬头。
“人家骑马那是打猎、上阵杀敌,你要匹马能干嘛?对了,马腿骨的构图你画完了吗?”
“没有。”
“赶紧去睡觉,明天下午交给我。”大川杰又敲了一下海瀚的脑袋,“你这孩子,以后怎么放心把你留在庙里啊!”
“哎哟。”海瀚被敲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