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稍微往回拨一点,回到皇帝刚刚下诏废太子的当天晚上。
急促而跳跃的音符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 尖细的鞋跟敲击在光亮如镜的地板, 路南枝跳的心不在焉, 舞姿标准的如同从教程里复制出来, 却毫无情感。幸好她的舞伴够大度,没有计较她这敷衍的态度,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始终挂着温和淡定的笑容, 陪着她一同沐浴在四周意味各异的目光中,没有丝毫失态的表现。
简而言之,这是一场宴会, 一场普通的、在贵族间无比寻常的奢靡宴会。路南枝穿着一件高领无袖的修身礼裙, 脖颈上挂着路海澜送给她的那条银牡丹项链,整个人显得低调内敛而不失华丽……这是她五年以来头一回出现像这样的社交场合, 而陪伴在她身旁的, 则是眼下正当红的影视明星, 狄飞。
一舞罢, 在周围人的掌声中, 他们走出舞池, 路南枝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脚底下十公分高的鞋跟让她很不舒服,而更让她不舒服的则是周围人们的视线, 以及她此时此刻所处的环境。这里是浅山伯爵的私人庄园, 身为贵族中少见的激进党, 这位伯爵在三年前离开军队回到帝都, 并迅速晋升为帝国边境对策局的副局长,成了帝都社交界炙手可热的新贵。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口头禅是‘能用战争解决的,就别去舍近求远’。而众所周知,太子喜欢用和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所以两人关系很差,准确来说,是糟透了。
在皇帝下诏废太子的这天晚上,浅山伯爵的宴会吸引来了整个帝都社交界的关注,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某种可以作为风向标的态度发生在这里。所以路南枝来了,怀着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心情,带着只通过一次电话的狄飞,脱掉她穿了五年的宅女装备,换上华丽却很不舒服的礼服……她来了。
她从侍者手中拿过一杯甜酒,刚刚喝了一口,就猛然变了脸『色』,抬手将口中没咽进去的酒『液』吐进掌心。五年没到这种地方来,她几乎都忘了,该死的,这里面至少加了塞壬和苏仑,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站在她身旁的狄飞反应也很快,立刻掏出手帕,低头将她的手掌擦干。
“酒里加了东西?”他问。
她点点头,提醒他道:“这里的东西都有问题,那些人吃惯了有抗『性』所以没事,你要是不想出丑,最好什么也别碰。”
贵族间的宴会一向分为公开和私人的两种,这里的显然是后者。她来的仓促也并不怎么了解这位浅山伯爵,但从宴会厅的布置上也能看出一二,比如说不远处喷水池中那条全『裸』的女『性』埃塞克人鱼,佩戴着华丽的环饰和『乳』饰,一动不动像雕像一样坐着,美得令人眩目,客人们可以随意观赏她的身体,却不能上前触碰,否则会被认为是粗鲁失礼的行径。还有入口处以及大厅四周举着晶石灯台的羽身人,同样是全身赤【『裸』摆出雕塑一样的姿势,任人观赏,但也是不能碰的。真正用来招待客人的是一楼和二楼的休息处,身着丝质长袍,戴着刻有编号的银『色』面具,跪坐在长椅旁的男女,他们会无条件满足客人的任何需求,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摘下他们脸上的面具,会被认为是对宴会主人的不尊重。
路南枝轻声提醒着狄飞这些听上去荒诞可笑的注意事项,也许对方并不需要她的提醒,但她并不介意浪费这点口舌。她想要参加宴会,但她需要一名男伴,所以她想起了他,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只通过一次电话,还属于影『迷』对明星的那种……她在颁奖典礼的直播中看见他获了奖,鬼使神差打了个电话,他接了,就这样。
五年前,太子抢了她的未婚夫林寰,她大受打击太伤心以至于不再公开『露』面——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这句话有一部分是对的,路南枝不想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被人追问那个该死的问题,狄飞接受了她的邀请,就是帮了她一个大忙,至于旁人会怎么想……那就让他们想去吧。
“我只听说过传闻,没想到传闻都是真的。”狄飞冲她笑了笑,是她喜欢的那种平静而无比从容的微笑,他与她站的很近,又正好比她高大半个头,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传过来,“我得说,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只能给你当块傻兮兮的背景板了。”
她被他逗得『露』出笑容,目光却不经意掠见了二楼栏杆旁一道熟悉的身影,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路南枝带着狄飞走上二楼,在休息处的一张沙发上,找到了正抱着一名银面女侍,准备干某件事的……她的亲弟弟,二皇子路北岭。
“北岭。”
漆黑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道马尾,眉眼间神『色』浪『荡』的青年猛然转过头,接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喃喃道:“姐?……你怎么来了?”
路南枝看着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反问道:“我不能来吗?”
路北岭急忙摇头,摇着摇着就笑了,他拍了拍被压在身下的女侍,示意对方离开,坐起身冲路南枝道:“你肯出来见人当然是好事……啊,不提了,不过姐,你来这肯定不是来玩,别跟我说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他只字不提路南枝身边的狄飞,就好似没看见那么个人,嬉笑着让路南枝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将自己刚刚解开的衬衫钮扣扣上。二皇子路北岭今年刚满二十岁,既继承了皇帝英俊的相貌,又遗传了刘皇妃出『色』的口才,只要他愿意,一张嘴能哄得任何女人心花怒放,再加上他那显赫的皇子身份,小小年纪,便成了帝都社交界是数一数二的浪『荡』子,下至十几岁的豆蔻少女,上至已为人母的成熟贵『妇』,他的战绩足能供人津津乐道说上三天三夜。
路南枝对她这个弟弟向来没辙,管吧,他自有分寸用不着多管,不管吧,他那『乱』七八糟的私生活总能让人听着就不舒服。
“我不来找你,你还打算在这呆多久?”路南枝也说不好自己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干脆便顺着路北岭的话说了,“今天发生那么大的事,你不在学校里好好念书,跑来这种地方,是怕事情不去找你,所以你自己送上门?”
“嗨。”路北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身一歪靠回沙发背上,笑着道,“这种事儿,我自己不去想,旁人还能『逼』着我去想不成?姐,你放心吧,我有数呢。”
路南枝张了张嘴,又有些无话可说,路北岭说的没错,只要他自己不去想当皇帝的事,旁人再怎么怂恿也是白搭。但问题,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那个位子的诱『惑』力摆在那儿,一点都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正沉默间,大厅中的音乐突然停了,交谈中的人们也纷纷安静下来,只见二楼的『露』台上,宴会的主人浅山伯爵冲客人们张开手臂,他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响彻了整间宴会厅。
“感谢各位的到来,为了今晚,我特别准备了一个节目,希望你们会喜欢。”
伴随着他的话音,十数名黑衣打扮的侍者飞快在一楼的舞池铺上雪白的云棉地毯,接着将整个舞池用透明的高强度晶体壁封装起来,宴会厅中的灯光也在舞池封装完毕的同时被熄灭,只留下四道强光灯集中照耀在舞池上方。
一名头戴眼罩的青年被两名侍者架着送进了舞池,而他身上仅有的一件长袍也在进入舞池后被脱掉,接着所有的侍者都离开了舞池。被留在舞池中的青年浑身赤【『裸』,茫然地坐在地上,过了半晌,他犹豫着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眼罩。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我想起来了。”二楼上,路北岭小声嘟哝道,“他是那个谁,就是那个……呃,见鬼,他叫什么来着?林……林川?不,好像不是这个名字……”
“林旭川。”
“诶对就是这个……姐,你怎么知道的?”
路南枝脸『色』有点难看,所幸黑暗中她的脸也是朦胧的,没人能看得清她的表情。至于路北岭的问题,她不太想回答——林旭川是林寰的表哥,而林寰曾经是她的未婚夫,现在则成了她的嫂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通体雪白的双头斗犬被放进了全封闭的舞池,这头足有小牛犊大小的畜生明显被灌了『药』,许多人已经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然,被关在舞池里的林旭川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他像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跑向舞池边缘,表情扭曲地捶打着坚硬的晶体壁,在舞池后方的半空中,一道巨大的光屏凭空出现,贴心的为客人们提供了他的正面追踪特写。路南枝已经不想再看,扭回头望向黑暗中的另一面,路北岭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发出点评。
惨叫声响了起来,带环绕的,立体声。
“我去,浅山给这家伙装了人工卵巢,连子宫全套啊,真有创意,他是想让林旭川给狗下崽?这是有多大仇……”
路南枝只想让他闭嘴,或许是应了她心中的期盼,原本紧紧闭合的宴会厅大门突然被人从外轰开,爆炸的巨响一瞬间压过了惨叫,被关闭的灯光也立刻亮了起来,在骤然恢复的光明之中,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被炸烂的大门处,路南枝却鬼使神差般扭头看向了二楼的『露』台。
浅山伯爵站在那里,神情平静,唇边甚至噙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仿佛是感觉到了路南枝的视线,他远远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廖宿之!!”
廖宿之是浅山伯爵的名字,发出这喊声的人站在宴会厅的大门口,手上提着一柄大口径的激光炮。光束武器的优点就是便携带,易『操』作,无污染,是最常见的民间自卫武器,同时也是官方唯一允许民间生产的武器弹种……因为要防御它的攻击太容易了,几乎市面上所有的能量护盾都对防御光束武器有特效,宴会厅中原本有些紧张的人们在看清楚来者手上的武器后,表情又都变得从容起来。
神『色』狰狞双目赤红的林山举着激光炮,左右环视整个宴会厅,目光最终定格在被封闭的舞池中。待看清里面的情形,他的身影向前踉跄了一下,接着他狂奔到舞池边,对着那些透明的晶体壁嘶吼着连连开炮。
那些薄薄的晶体壁原本是用来建造战舰外壁的材料,以林山手上那只激光炮,再轰十年也是徒劳。舞池中奄奄一息的林旭川拼命向他的父亲伸出手,嘴唇开合哭泣求救,发狂的林山用光了激光炮的能量储备,才终于喘着气恢复了些许理智,他焦躁而慌『乱』地在大厅中环视,却没有人迎视他的目光,只除了站在二楼『露』台上的浅山伯爵。
林山定定看着浅山伯爵,任谁也看得出他在竭尽全力压制自己的愤怒,只听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浅山伯爵道:“廖宿之,我儿子不知怎么得罪了你,我代他向你赔罪……你放了他,我保证不会报复你,否则叫我……”
“别,别发誓,我最讨厌别人当着我的面发誓。”浅山伯爵毫不客气打断他,“你说你不知道你儿子怎么得罪了我,那我就跟你说一说……”
“你先叫那畜生停下!”
林山失控地咆哮出声,而浅山伯爵回答他的,却是一个冷漠而讥诮的笑容。
“事情要从我离开帝都前说起了。”浅山伯爵无视了林山的呐喊,径自说了下去,“我离开帝都去参军,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平民,我向她求婚,却被她拒绝,我很伤心,像个傻子一样逃跑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跟别人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女儿。”
“她死了,是意外,一家人去东南旅游,却正好赶上战争爆发,她和她丈夫都死了,只有女儿因为年纪小优先上了船,才活下来变成了孤儿。她的女儿长得很像她,鹅蛋脸,柳叶眉,喜欢弹钢琴,将来想做音乐家,唯一的朋友是蓝湖水族馆的一条鲨鱼,叫阿波罗。”
“我每周都会去孤儿院看她,不进去,就在外面,远远看着。我想过要领养她,但后来我放弃了,因为我觉得等她长大了一定很像她母亲,到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去追求她,向她求婚,而不是抱着某些龌蹉的念头,当她的养父。你瞧,我连将来都计划好了,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下面那个畜生……我不想说他做了什么,正如同我现在对他所做的,让他知道一个成年人的『性』器对一个才八岁的女孩意味着怎样的痛苦,让他完完整整地体会到她曾经所感受过的绝望……林山,我给你两个选择。”
浅山伯爵从二楼的『露』台丢下一枚存储器,小小的银『色』亮点精准无误地落进林山手中,后者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枚存储器,便听上面浅山伯爵道——
“一是你现在放下武器,随便去哪,或者想在这里看完也行,但要保持安静,你的儿子也许会死也许不会,节目结束后,我允许你带他走。”
“又或者,你现在就可以带他走,然后我将这枚存储器里面的东西交给治安局,我以我的『性』命,财富,爵位,我所拥有的一切,我保证,我一定会让他以最不体面的方式死去,还有你,整个林家,从今往后,我与你们,不死不休。”
………………
林山终究选择带走了林旭川。
浅山伯爵的节目被迫中止,但看客们却并不觉得遗憾,正相反,他们已经看了一场足够精彩的好戏。二楼的休息处,路北岭或许是唯一觉得不够尽兴的,他瘪瘪嘴,嘟哝了句没意思,转头看向陷入思索的路南枝。
“姐,我说……姐?”
路南枝被他打断了思绪,抬起头冲他『露』出疑问的目光,只听他道:“姐,这宴会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打算走了,你不走吗?”
路南枝点点头,站起身道:“那就走吧。”她又看向身旁的狄飞,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小声解释道:“抱歉,我没想让你看这个。”
狄飞摇摇头,目光中带着让人安心的平静与从容。路南枝最喜欢的就是他这样的神情,她伸出手挽住他的手臂,脸上不自觉绽出一抹柔婉的微笑。
“啧啧。”一旁的路北岭突然咂了咂嘴,当路南枝看过去的时候,他却又移开了视线。
三人一同走下楼,宴会的主人浅山伯爵不知所踪,只有管家来为他们送别。狄飞从侍者手中接过路南枝的大衣,正要为她披上,却被路北岭劈手抢过,只见这位浪『荡』子双手以一副保护者的态度笼在他的姐姐身上,一只手在她穿衣时替她捞起脑后的长发,另一只手却拿起了她脖颈上佩戴的银牡丹项链,轻轻拨弄上面温润的玛瑙珠子。
“我记得这项链是太子送的。”他低着头,神情有些难辨,轻声道,“当初你像宝贝一样藏着,我碰一下都要被你臭骂一顿……”
路南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心口像是被戳了一下,伤口裂开,往外渗出血来。她已经不是那个为了参加舞会而忐忑不安的小女孩,可是成长的代价却往往伴随着伤痛……为了不叫路北岭和狄飞看出异常,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好气道:“你也不想想你那时候才多大,什么东西到你手上都好不了,这项链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给你『乱』『摸』。”
“再漂亮也是旧的,改天我送你条新的。”路北岭道,说着话似笑非笑看了眼站在旁边的狄飞,“既然人都是新的了,那项链自然也得换新的。”
三人走出宴会厅,告知管家不必派人来接,在宁静的林间道上缓缓往停车场走去。路南枝被刚才路北岭意有所指的话弄得心里『乱』糟糟的,不欲再谈这个,强行转移话题道:“刚才那事你在厅里都看见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搀和就能躲得开的,林家就是例子,接下来你最好给我乖乖待在学校里,画你的画。”
路北岭没听明白,问:“林家怎么了?”话出口他似乎反应过来,又似乎还不是完全明白,补充道:“你是说,浅山伯爵是故意的,那故事是他编来栽到林旭川头上的?……感觉不像啊。”
“无论那故事是编的还是真的,有人要拿林家开刀都是事实。”路南枝解释道,她这个弟弟不笨,只是政治嗅觉太迟钝,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从小刘皇妃就对他耳提面命,叫他不要沾染权势,在他眼中那个皇位比洪水猛兽还可怕,能躲多远是多远。反倒是她,因为刘皇妃叫她照看弟弟,她又足够心细谨慎,在这方面的浸『淫』比路北岭强多了。
刀指林家,意在太子。林家的顶梁柱林骑,已经昏『迷』不醒了几个月,没有了林骑,林家唯一的依靠,就只剩下如今身为太子妃的林寰。有太子在,没人敢对林家做什么,可太子被废,立刻便有人跳出来对付林家。浅山伯爵只是个旗杆,这根旗杆立起来,目的不是为了对付林家,而是为了对付太子。
太子倒下了,有人想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路南枝没将这些说出来,一方面是她觉得没必要让路北岭知道,诱『惑』当前,人的想法是会变的。而另一方面,是她不想在狄飞面前说这些。
“林家是够倒霉的,幸好姐你没嫁给林寰,欸,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感谢太子了……”
路北岭不着调地感慨起来,路南枝对他无话可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提起那件事,天知道这家伙是故意还是无心,双方在停车场分手,狄飞开车送路南枝回家。
“抱歉。”
小车缓缓驶出浅山伯爵的庄园,路南枝靠在椅背上长长松了口气,扭头冲狄飞低声道:“北岭年纪还小,冒犯之处,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狄飞愣了下,接着微微笑了笑。
“你让我看见了个好姐姐。”他笑道,“舞台上没人会关注背景板的感受,你要相信我是个专业的演员,演背景板也是专业级的。”
路南枝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弯下腰,『揉』了『揉』今晚饱受折磨的脚腕,老实说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到家,脱掉这身累人的礼服,毫无形象地在床上打滚挺尸……
“抽屉里有止痛喷剂。”狄飞提醒她道,“累了可以放下座椅躺一会。”
路南枝侧过头注视他的脸,英俊体贴,从容风趣,这样的好男人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都让人赏心悦目。以她的身份,想找个合心意又真心相爱的伴侣几乎不可能,她才二十三岁,却已觉得人生一片荒芜,如今终于出现了一颗绿草,也许她不该错过机会。
抽屉里的确有止痛喷剂,还有零零散散的各式『药』品与应急绷带,大多已经开封被使用过,路南枝有些诧异,问:“当演员会经常受伤吗?”
如今除了拍追求真实的纪录片,大多数影视作品都是用虚拟投影技术构架背景,演员实际上就是在一片空白的场地里对着空气演戏,那些酷炫的打斗镜头也不过是动作分解与合成的技术产物,当然,在某些以打斗为卖点的动作戏里,演员都有武艺在身,请的是武术大师作指导,效果自然与合成的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路南枝记得狄飞是演宫廷戏成名,拍的都是文艺片,最近刚拿下大奖的那部片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爱情片,她想不出他有什么必要在车上放这么多外伤『药』品。
“偶尔会,有备无患。”
狄飞似乎不欲多谈这个话题,他将车驶上高速传输带,转成自动驾驶模式,打开椅旁的置物箱,取出两颗润喉糖,问路南枝:“要吗?”
路南枝摇摇头,她没有在不熟悉的人车上吃东西的习惯,于是狄飞放回一颗,将另一颗糖的包装拆开,放进嘴里。他有一口干净整齐的牙齿,洁白的牙齿像刀刃一样将坚硬的糖块嚼碎,吞咽。
“我最近在玩梦想空间,就是太子卖的那个,你知道吗?”
“我知道,一亿一台游戏机嘛。”太贵了所以她买不起,提起这个路南枝就一肚子怨念,话音也不禁有点酸溜溜的,“没想到你这么有钱,也对,你是影帝嘛。”
“呃。”狄飞不知是好笑还是尴尬,轻咳了一声,解释道:“其实当演员只是我的副业……”
路南枝笑起来,道:“所以实际上你这个影帝只是兼职,那你的主业是什么?霸道总裁?『政府』特工?”
狄飞也笑了。
“我是个猎人。”他道,“业界第一流的追猎者,我的父亲,爷爷,祖祖辈辈都是最优秀的猎人……如果是你这样的目标,一单就值十个亿,所以我的确不怎么缺钱。”
路南枝终于笑不出来了,她的直觉告诉她,狄飞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她缓缓坐直了身体,皱眉道:“你到底是……”
“不必紧张,我没接受过以你为目标的委托,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狄飞又从置物箱中取出一颗糖,拆开包装放进嘴里嚼碎,“最近帝都的情势很『乱』,我的老主顾也死了,他是个好人,讲信用,出手大方,最重要的是合作多年,彼此信任。”
他转过头,与看过来的路南枝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眼瞳干净澄澈,依旧是路南枝最喜欢的,平静而从容的模样。
“我本已打算离开,但你似乎给了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狄飞从大衣内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路南枝迟疑着接过名片,发现上面并没有写着名字,材质非金非纸,表面是磨砂般的漆黑,像是某种生物的骨片。
一只金『色』的长弓贯穿了双面,是最原始的只有一根弓臂与箭弦的古老样式,除此之外,这枚漆黑的卡片上再无其他标志。
“我以为你在逗我,但好像不是。”路南枝拿着卡片举到眼前,左右翻看,“所以呢?”她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希望你能雇佣我。”狄飞道。
路南枝被他逗乐了:“我为什么要雇佣你?虽然我不清楚猎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大概也能猜到一点,我又不需要你替我杀人,更何况你那么贵,我哪有钱雇佣得起你?”
“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猎人是自由的狩猎者。”狄飞耐心解释道,“我看得出,你想帮太子,难道不是吗?”
“什……”路南枝陡然『色』变,却是硬生生咽回了到嘴边的话,努力保持住镇定的模样,摇头道:“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呵呵。”
狄飞好笑地摇起头,路南枝被笑得有些窘迫,坐在她面前的是拿过巨阙奖的当红影帝,而她却在他面前演戏,这当然是件很好笑的事情。
“公主殿下,你知道吗?”狄飞用低沉而暧昧的语气对她道,“每当有人在你面前提起太子,你就会变得像个忧郁痴情的小女孩……我想这一点,连你的弟弟二皇子都看出来了。从以前就有人说,我演的旭嘉皇帝与太子有几分神似,其实那是当然的,因为我演戏时模仿的蓝本就是太子。我们从无交集,你也不会毫无理由地看上我,你想在我身上寻找谁的影子?你想让我做谁的替身?”
路南枝虚弱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已经被看穿了,完完全全的,她心中隐藏的最难堪,最不可见人的秘密被对方彻底洞穿,毫不留情地揭『露』开来。她知道自己一定可笑极了,『迷』恋同父兄长的蠢女人?或许比那更糟。
她深深合上眼,用力攥紧了拳头。
一只手僭越地触碰上她的面颊,指尖轻抚她微微颤动着的眼睫,狄飞的气息从旁靠近过来,如一张阴暗的网,向她笼罩下来。
“我喜欢太子开发的游戏,我想帮他。”他贴着她的面颊轻声道,“可我不喜欢无偿做事,如果你愿意替他支付报酬……”
他突然低下头,咬住了路南枝的嘴唇,他的口舌中仍然带着糖果甘甜而清凉的味道,路南枝猛然睁开眼,一耳光抽了上去。
“放肆!”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以为我是谁,给我滚开!”
狄飞咧开嘴,洁白整齐的牙齿像是两排锋利的刀刃,他在笑。
“你是个『迷』人的猎物,公主殿下。”他攥握着路南枝的后颈,侧过头,吐息喷洒在她的耳侧,引得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考虑一下,嗯?我订了三天后中午十二点的船票,在那之前,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路南枝忍无可忍,用力将他从身上推开,愤怒道:“停车!”
“外面是高速传输带。”狄飞吐了口气,表情终于恢复了最初那般平静的模样,“我会送你回家。”
路南枝胸口剧烈起伏,眼带怒火瞪视着他,半晌,冷冷扭过身面向另一侧的车窗,不再想跟他说半个字。
车厢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小车在高速传输带上飞快掠过夜『色』中的帝都,很快便抵达了预设的出口,沿着匝道盘旋而下。几滴小雨落在车窗上,路南枝怔怔看着,良久,伸出手隔着窗户,抚『摸』挂在上面的水粒。
下雨了。
她的左手无意识握住了颈上的项链,冰凉的玛瑙珠在掌心滑动,记忆中的那道身影无声浮现在眼前,想起那双漆黑的幽深难明的眼眸,心口猛地悸痛,她颓然将额头抵在窗上,合上眼睛,不想去想。
狄飞当真将她送回了家。
“太子是个天才。”
路南枝正要推开车门,闻言却不自觉停下了动作,她皱眉扭回头,却见狄飞正在点烟,路南枝心中蓦然一动,这一路上,不,是在接她去参加宴会的时候起,狄飞从未拿出过烟,直至这时。所以……是因为她吗?
“天才难免要遭人嫉妒,也许连皇帝陛下都在嫉妒他的才能……”狄飞深深吸了口烟,转头冲路南枝『露』齿一笑,“这几日内帝都必有大事发生,我建议你尽快做决定。”
路南枝冷冷看他一眼,摔开车门下车。她进了院子,回头看见那辆小车从门口离开,心情莫名复杂,更有些沉甸甸的。这天晚上的事情太多,搞的她脑子很『乱』,天知道她只是想学人家包养个明星小白脸,却偏偏撞上了一条装成海豚的大白鲨。路南枝进了门,将手提袋往门柜上一丢,踢掉鞋子光着脚走进屋,发自内心地感觉浑身疲惫,她胡『乱』拆散了脑袋上的发髻,一边解着领口的盘扣一边往楼上走,两只手『插』在衣襟里前后努力,将那件该死的勒了她一晚上的塑身衣,从敞开的前襟里抽出来。
灯光随着她的脚步逐级亮起,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路南枝披头散发,手上拎着缩成一团的塑身衣,襟口大敞,与坐在床边看着她的人打了个对眼。
路海澜身上还穿着在牢里那套白『色』的拘束服,表情有些无奈,他抬起手撑住额头,将脸微微侧到一边,用手掌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以示清白。
路南枝愣了足足三秒钟,慌忙捂住袒『露』出大半胸脯的衣襟,啊了一声。
她突然好想去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