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路海澜并没有处罚林寰,只除了那一记耳光。
即便是盛怒之下,路海澜也没有真的失控,否则以他习武数年的力道,林寰的脸绝不只是微肿而已。路海澜虽然没吩咐,韦恩度还是准备了冰袋给林寰送去,尽管太子殿下动了手,却并不意味着林小爷从此失宠,这点眼力价都没有的话,他也白枉在宫里『摸』爬滚打了那些年了。
林寰很难受。
下个月他就满十岁了,与三年前相比,他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懂事了。
他明白,太子哥哥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会只喜欢,只宠着他一个。
他不喜欢白皇妃,也不喜欢路卓恩,他知道,这叫做嫉妒。
他嫉妒他们,甚至希望他们离开别宫,不要再出现在这里。因为只要有他们在,太子哥哥就不会像当初那样,只宠着他,看着他一个人。
但他也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
“爷爷,我想离开这里。”
九月初,在每月一次的探望日上,林寰会林老爷子如此说道。
林老公爵很吃惊。
虽然与小太子的初见面堪称是糟糕透顶,但时间毕竟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时至如今,事实证明林寰在别宫健康茁壮的长大,而且受身边人,尤其是路海澜的影响,在心智上远比同龄人更为成熟和聪慧,学业方面也完全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实话就连林老公爵也不得不承认,换了他自己上,还真未必能将林寰养的这么好。
正所谓爱屋及乌,林寰过得好,林老爷子对路海澜的恶感就渐渐消失了……与太子有关的事情是禁止被谈论的,但这么多年从林寰偶尔透『露』出的点点滴滴,林老爷子脑中对路海澜的形象也有了个大致的勾勒——毫无疑问是聪明之极,很会照顾人,并且心思深沉的合格上位者。
林老爷子已经心情复杂,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个外孙被对方彻底驯服的事实。
林寰的表情十分阴郁,他一向不擅长伪装自己的情绪,心里想的脸上都能看出来。林老爷子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头被遗弃的小狼,倔狠地独自『舔』舐伤口,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他想离开。
路海澜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然而在对方心中,他却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太子哥哥宠爱他,也会宠爱路卓恩,甚至为了对方而打他,林寰知道,他不可能让路海澜只对他一个人好……所以他不要了。
他不想,也不屑于与路卓恩那个小屁孩争抢,骄傲刻在他的骨子里,他只会在路海澜面前低下头颅,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喜欢太子哥哥。
不属于他一个人的太子哥哥,他不要了。
………………
书房里,路海澜正在听法兰对他的设计图提出修改意见,早在一年以前,他的生物材料学就从理论知识进入到实践阶段,而被列为实践首位的,自然是生物义肢技术。
房门突然被敲响,现在是上课时间,如果不是要紧事没人敢来打扰。在得到允许后,韦恩度低着头快步走进来,附在路海澜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了。”路海澜面无表情道,“你先下去吧。”
事情并不复杂:今天是林老爷子来探望林寰的日子,对方突然提出要带林寰离开,据说是林寰自己的要求,韦恩度没法做决定,林老爷子态度又很坚决,他只能前来询问路海澜。
韦恩度离开后,路海澜抬手摁了摁眉心,心情有些烦躁——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多半是他前几天打了林寰那一耳光,对方在跟他闹别扭。
“我是不是有点太宠他了?”他『揉』着眉心,微微抬起眼看向法兰,问。
“不是有点,是非常。”法兰毫不避忌地道,“那个乞丐的故事您听过吧?有个好心人每天都给门口的乞丐十块钱,后来经济不景气,他收入不如以往,就改成每天给五块钱。结果那乞丐很不满意,他就跟对方解释说自己还要养老婆孩子,乞丐愤怒地指着他鼻子骂,说你怎么能拿我的钱去养你的老婆孩子?”
路海澜皱起眉,不悦道:“法兰,林寰不是乞丐。”
“嗯,这例子是不太合适,那我换个说法好了。”法兰耸耸肩,很是无所谓道,“您要是不想让他失望,从一开始就别让他抱有太大的期望,否则遭到反噬也是您自己的问题。得一寸,想要一尺,得一尺,想要一丈,人类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生物。”
“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光明会的信徒。”路海澜听他用无可救『药』来形容人类,感觉很微妙,不是不可以,但这是心向光明者会说的话吗?
“我的殿下,有黑暗才有光明。”法兰用他一贯轻快地,漫不经心地语气道,“正因行走在黑暗,所以我们才会渴求光明……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您还是赶紧去安抚您的小猫咪,别叫人家等急了。”
路海澜瞪了他一眼,头疼地摁着眉心,叹了口气。
等候在会客室里的林老公爵和林寰,终于等到韦恩度的再次出现,韦大总管是一个人回来的,他歉意地冲林老公爵摇了摇头,道:“太子殿下说,林寰想要回府探亲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提前报备,规矩不能随便坏……这个,还请您谅解。”
林老公爵神『色』很冷静,开口问:“我求见殿下,殿下没有应允吗?”
“呃。”韦恩度为难地组织着措辞,“殿下他……”
“行了,老夫知道了。”林老公爵神『色』很平静,平静地近乎诡异,“不麻烦韦总管了,老夫这便告退。”
他『摸』了『摸』林寰的头,放下手,大步流星走出会客室,那模样隐隐叫韦恩度有些不安。林老公爵离开后,韦恩度走到林寰身旁,低声道:“林少爷,太子殿下请您去书房见他。”
林寰低着头,坐着没动,恍似未闻。
“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去书房见他。”韦恩度重复道,只不过这次加了即刻二字,语气也更强硬了些,“车候在外面,请您随我来。”
林寰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却乌亮锐利,直勾勾盯向韦恩度。
“我要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他讥诮地对韦恩度道,也不待微微变了脸『色』的韦恩度回答,便径自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小爷……韦恩度注视着林寰的背影,无声摇了摇头,心情却是莫名有些复杂,不知该做何感慨。
………………
林老公爵走出别宫,坐进车内,一把扯上车门,冷声吩咐道:“去华阳门。”
话音未落,另一侧的车门又叫人从外拉开,一个有点佝偻的身影坐进车内,在司机与林老公爵错愕的视线中,坦然无比地开口道:“劳烦绕着别宫转几圈,咱家想与林公爷说几句话。”
司机也是跟随了林老公爵多年的老人,闻言从后视镜里看了自家老爷一眼,没应声,将前后的隔板放下,发动了车子。
小车沿着别宫的宫墙缓缓前行。
林老公爵没好气地看了身旁朱岩一眼,别过头,抱着手臂靠进椅背,望向车窗外单调的朱墙。朱岩笑一笑,悠悠道:“我要是没上来,你打算去哪?华阳门?找陛下告御状?……我说林骑,你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少在那放风凉屁。”林老公爵扭着脑袋看风景,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老子当初就不该信你的邪,早该带林寰走……玩腻了就丢,什么玩意儿。”
“诶。”朱岩捅捅林老公爵,见对方不理他,就又捅了捅,“诶我说,什么叫玩腻了就丢?你这话很有歧义啊。”
林老公爵懒得理他。
“小孩子闹点别扭,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的。”朱岩揣起手坐正身,表情也冷淡下来,“林寰这孩子太敏感,又被宠得太好,丁点委屈受不得,这么闹只会叫太子心烦。换了以前,我巴不得你早点带他滚蛋,省得日后麻烦。”
林老公爵微微一怔,迟疑着放下手臂,扭头看向朱岩。
“你什么意思?”
“就你想的那意思。”朱岩垂下眼睑,两只手揣在袖中,面容冷郁,“太子得了件称心的玩具,喜欢时就给他宠到天上去,等有了新玩具,又或者这玩具越来越不称心,自然就丢到一边,不去理会。若这玩具被宠的得意忘了形,太将自己当回事,那就成了麻烦……”
他每说一句,林老公爵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一双拳头搁在腿上,青筋高高隆起,像一条条虬结盘绕的小龙。
朱岩沉默片刻,从袖子里抽出手,捏了个东西递到林老公爵面前。
……是个通讯器,通着的。
林老公爵惊诧地瞪大眼,却见朱岩竖起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嘘,打开公放功能。于是小太子的声音就从通讯器另一边响了起来,说话的对象却并非朱岩,又或者林老公爵。
“站的那么远,是怕我再抽你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