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生走了之后。
荣昭南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宁媛白皙的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沾染着烟灰和几点血渍。
她白皙的手背上蹭破了皮,渗出细密的血珠,在跳跃的火光下格外刺眼。
大约是刚才她举枪射击轮胎时,被飞溅的碎石或者玻璃划伤了。
他小心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而温柔:“你的手受伤了,先上药处理一下?”
宁媛终于从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和翻涌的前世记忆中挣脱出来,
她看了眼自己破皮的手背上,又抬起头,对上荣昭南那被火光勾的俊美面容。
他轮廓是熟悉的精致到锋利,一双修长乌沉的眼睛晕着疏离清冷的光
军服上的尘土和些许血迹丝毫无法掩盖他挺拔的身姿。
她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他左肩被作战服遮挡的位置——
“不碍事,一点小伤,倒是你肩膀旧伤未愈,刚才为了护着我,后背又挨了不少飞溅物,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她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荣昭南动作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凝视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声音喑哑:“你是在关心我?”
宁媛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
“是的,我前夫牺牲了,尸骨无存,我这个做嫂子的,关心一下他唯一的弟弟,不是人之常情,理所应当的吗?”
荣昭南呼吸一窒,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喑哑地呢喃:“宁媛……我不是周焰,我跟你坦诚过……”
她声音依旧淡淡的:“周警司说的坦诚……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呢?”
“是几个月前,您和查美玲小姐在万众瞩目下宣布订婚,风光无限,然后把我堵在宴会厅外的小房间里,说了那些模棱两可的暗示、意有所指,却又什么都没说明白的话那次?”
荣昭南俊脸上浮现出痛楚和压抑:“阿宁……”
他一贯不喜欢和其他人一样叫她媛媛、小宁之类的小名。
宁媛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声音越发清寒:“还是……你后来找到我,通过我去联系宁秉安和四叔,寻求他们合作,一起对付陈劲松的时候?”
荣昭南猛地愣住,心头一紧,瞬间的窒息感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那次订婚宴会之后,她每次面对自己时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不悲不喜,是接受良好;
想起她在这段时间的行动中不动声色的配合,没有问过他一个字,依旧疏离,是默契的保密思维;
想起她每一次看向自己时,眼底那抹难以捉摸的平静……
直到此刻,他才骤然惊醒——那不是释怀!不是不介意他的欺瞒!
那只是……只是她在家国大义面前,压下了所有的个人情感,履行她认为必须承担的责任!
一股恐慌和痛楚瞬间攫住了荣昭南的心脏。
比他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要来得猛烈!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尽全力去解释,去道歉!
“……对不起……我……我真的是不得已……这些年,潜伏敌后,步步惊心,生死一瞬间,牵一发动全身,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是我真的不能这么做!”
宁媛没有避开他的手,她看着他轻笑了笑——
“我当然明白,我懂,周警司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小佳佳最大的幸运了,不能违反纪律,我怪你的话,又怎么会让你接近小佳佳,你是她的父亲。”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仍在燃烧的车骸,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好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去处理后续的事情吧,我也该回宁家一趟,查申楼死了,但是这事没完,背后的资本被惹怒了,接下来的金融战会更激烈。”
话音落下,宁媛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工厂外的方向走去。
荣昭南僵立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生气,她声音柔和,就像所有深明大义的家属一样。
可就是这一份平静和接纳,却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插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搅动。
那口吻……那口吻简直就像是……
像是他们是关系寻常,在一起很好,分开也无所谓的夫妻……见与不见都这样。
他捏紧了拳头,忽然觉得心脏很疼,比当年坠海、比刚才中枪、比他这辈子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都要痛!
他宁愿她狠狠打他一顿!
也不要她这样!
……
不远处,两个同样穿着迷彩、脸上涂着油彩的身影停住了准备钻出边上树林的脚步。
他们听到了宁媛那句“做嫂子的关心小叔子”……
大高个低声音,对着旁边的精干消瘦身影小声问:“老徐……不是该上演历经磨难、夫妻团聚、抱头痛哭的大团圆结局吗……为啥气氛不对?”
老徐一把拽住陈辰,转身就往后拖:“团个屁!没看嫂子那眼神吗?!”
“现在外面那些杂碎解决了,敌我矛盾没了,就该轮到内部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了!这是秋后算账!你还往前凑?没看见队长的脸都绿了吗?!快走快走!带弟兄们赶紧撤!!”
队长的热闹是好看的吗?
没有危险的时候,队长就是他们最大的危险!
陈辰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脖子一缩,立刻招呼着其他几个准备围观的队员,麻溜地退了回去。
溜了溜了!
……
一如宁媛的预料。
查申楼的死,并未让港府金融市场的风暴停歇。
国际空头并未因一个白手套的灭亡而退缩。
查申楼不过是棋盘上较为显眼的一颗棋子,多的是为钱当棋子的人。
国际资本们的巨额资金被无形的手拦截在港府,无法按照原定计划抽离。
眼看前期投入即将化为泡影,还要蒙受巨大损失。
这让隐藏在幕后的昂撒资本,如同被斩断触手的庞大金融克苏鲁怪物,被激起了愤怒和疯狂。
抛售指令雪片般落下,做空机构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在国际上制造各种不利于港府市场的消息,吸引跟风的对冲机构一起对付港股。
攻势更凶狠地疯狂砸盘,妄图彻底摧毁市场信心,制造无可挽回的恐慌。
恒生指数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被冰冷的暴雨浇下,再次暴跌了一半!
一场没有硝烟,却远比真枪实弹更残酷的战争在金融领域全面爆发。
但作为首当其冲的宁氏,在风暴中似几经沉浮的领头巨轮,并未退缩。
宁曼安和宁秉宇两员大将坐镇中环总部,背靠宁媛手里的那份红头文件,与其他领头的三大家族戮力合作,白日战港股,夜战美股!
一道道冷静而精准的指令发出。
砸盘!护盘!
稳住阵脚,寸土不让。
金融战场上的厮杀进入白热化。
双方在指数的每一个点位上,展开了惨烈至极的搏杀!
每一秒,都有天文数字的资金在蒸发或易手。
空气中弥漫着金钱的硝烟味,时事艰难之时……
港府维多利亚港的海面上,汽笛长鸣。
数艘悬挂着陌生旗帜的货轮,劈开墨色的海浪,缓缓驶入港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启德机场,数架私人飞机悄然降落。
一群面容精悍、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在保镖的簇拥下快步走出。
他们说着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粤语或英语,神色坚毅。
这些人,是遍布全球的闽商代表。
他们没有惊动媒体,没有召开发布会,只是默默地来了。
其中一位带头的闽商大佬,在浅水湾的别墅见到了宁家老爷子,沉声说道。
“阿爷说了,家里的事,就是外头囡仔的事,谁敢欺负厝边头尾(家乡人),先问过我们!”
紧接着,港府各大银行的金库外,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一辆辆不起眼的厢式货车停靠在门口,在操着闽南语口音的男人们的指挥下。
一个个沉重的、贴着封条的金属箱被从车里抬了下来。
箱子打开,里面不是黄金,不是文件,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崭新油绿的美钞!
当数百箱美金现钞如同洪流般涌入交易大厅时,震惊了整个新闻界和市场。
如同最直接、最滚烫的血液,准备注入港府濒临衰竭的金融心脏!
……
与此同时,欧洲某处繁忙的港口。
一位身形不高、面容儒雅,满头白发的东方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电话。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如同钢铁森林般的船队。
他身后,助理恭敬地报告:“老板,按照和李家、郑家的协议,十艘二十万吨级重载货轮已全部启航,目的地,港府。”
“按照您的吩咐,优先运送稳定市场急需的各类物资,并已通知港府四大家族,运力随时可以配合他们的调度。”
男人微微点头,镜片后的目光深邃。
他便是出身浙商,白手起家,如今在欧洲掌控着庞大航运帝国的船王。
故土有难,岂能坐视?
……
闽商带来的巨额现金,加上宁家原本就准备的后备资金,汇成一股强大的洪流。
而远洋货轮的抵达,更是表明了外部强大的支援力量,稳定了市场信心。
来自各界华商的支援,如同源源不断的活水,注入港府这片战场。
被压抑许久的买盘力量,如同火山般爆发!
那些习惯了用资本优势碾压一切的国际空头,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东方的、古老而坚韧的力量。
他们的资金并非无限,昂撒资本的联盟也并非铁板一块。
当亏损的数字不断扩大,当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恐慌和猜忌,开始在他们内部蔓延。
恒生指数,如同不屈的战士,在废墟上重新站起,一步步向上。
收复失地,突破关口!
局势彻底逆转!!
交易所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无数渺小的股民相拥而泣,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曙光。
东风,终究压倒了西风!
……
宁家老宅,古朴厚重的红木家具沉淀着岁月。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混杂着一丝硝烟散尽后的沉寂。
主卧室内,光线略显昏暗。
宁正坤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将一份文件轻轻递给靠在床头的宁老爷子。
“阿爸,最新的情况。”
宁家老爷子花白的头发稀疏,面容枯槁,但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并未完全失去锐利。
他颤巍巍地拿起旁边的老花镜戴上,接过文件,一页页仔细翻阅。
良久,他干枯的嘴唇扯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喑哑的冷笑。
“呵……华尔街那帮鼻子比天高的犹大佬,倒是学得快,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昂撒那群蠢货,这次怕是要赔掉底裤了!”
宁正坤站在床边,脸上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轻蔑地嗤道——
“他们虽然都是白皮人,但昂撒一直觉得犹大是圣经里敲骨吸髓的骗子和叛徒,犹大觉得昂撒都是窃取了罗马文明的低等蛮族,彼此间互相瞧不上,自然不会铁板一块。”
“这次我去华尔街走了一趟,那边的几家已经松口,答应撤资。”
“犹大资本临阵倒戈,昂撒人想借着做空港府给萨切夫人访港加压,逼内地妥协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他们撑不了多久,损失惨重,很快就会退出港府!”
宁老爷子摆摆手,将文件随手扔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大局已定,剩下的,就让阿宇和曼安放手去做,这次对他们来说是历练的好机会。”
“白皮贼心不死,二十年内,他们必定联手,还有比这更凶残的金融风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战场,剩下给他们吧,我们老了!”
他闭上眼,似乎极为疲惫,忽然将枕头下一只红木盒子打开,推到宁正坤面前:“听说秉安改回姓盛了?”
宁正坤看着盒子里躺着三枚光滑润泽水头漂亮的翡翠辣椒,又想起前些日子被宁秉安“偷”走的赝品。
眼里瞬间闪过痛心和不甘,最终都化作一片深沉的落寞。
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阿爸……这些年,是我糊涂,识人不清,动了私心……”
自从察觉宁秉安与背景神秘的鬼老四有所往来,他就很疑心。
宁媛和宁家的产业几乎没有任何牵扯,又把和鬼老四的具体往来买卖都报备过。
那宁秉安是为什么和鬼老四接触?为什么不报备?
于是,他暗中派人远赴美国,将宁秉安的底细查了个七七八八。
当那些冰冷的调查结果摆在他面前时,那份痛心与失望几乎将他击垮。
他给了宁秉安最后一次机会,将那三枚精心仿制的假辣椒放在了书房显眼的保险柜里。
结果……宁秉安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干脆利落地偷走了它们。
可他没想过,自己要是这样不谨慎的人,宁氏是怎么在自己手里坐大到港府第一世家的?
宁老爷子却没责怪宁正坤。
他只是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换了个话题:“阿坤,你不好奇……为何我集齐了这三枚辣椒两年多,却从未派人去瑞士,打开那个所谓的盛家海外金库吗?”
宁正坤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一直以为,阿爸只是时机未到,或是顾及影响。
但这次动了几乎所有能动的人情和人脉,阿爸都没动那个宝库,难道是假的?
宁老爷子苍老的目光变得悠远而黯然,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图。
图里,是一个女学生背对着窗口,窗外是一株玉兰树,女学生手里还提着一把丁香色的油纸伞。
老爷子慢慢地道——
“砚秋她……你和正荣的娘……到死,都不肯原谅我……是我对不住她……”
“鬼老四……一生未娶……也许,你母亲当年若是嫁给了他这个莽夫……也会比跟着我……幸福得多……”
提到自己的母亲,宁正坤的心也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最终选择站在了父亲身边的人,没资格提母亲。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
宁老爷子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气都吐出来。
“瑞士银行那个宝库是真的,但放着的,并非世人猜测的金条,而是……盛家当年留下来的,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
“那是砚秋最大的一份陪嫁,把翡翠辣椒给秉安和鬼老四送过去吧。”
宁正坤一愣:“阿爸,这……”
老爷子看着宁正坤,眼神带着一种释然和苦笑——
“这些年,我一直犹豫不决,如今……也该有个了断了,既然秉安是盛家的后人……这些东西,就给他吧。”
“你母亲连骨灰盒都让钟令大师带去了瑞士,她生前死后都不想和我再有任何交集,物归盛家人,也算实现她的心愿了。”
宁正坤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母亲死都要和父亲天各一方……死生不复相见!
父亲深藏心底的秘密和愧疚,此刻才展露冰山一角。
宁正坤握紧了手中的木盒,仿佛握着一段沉重的过往。
最终,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郑重:“是,阿爸,我知道了,这东西,我会亲自盯着送到盛秉安的手里。”
父亲决定的事情,不会改。
他会亲自把这三枚翡翠辣椒,送到该去的人手里。
……
一如宁老爷子的预测,那些气势汹汹、妄图在东方明珠掀起滔天巨浪的昂撒资本。
最终在多方力量的联合绞杀下,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撤出了港府市场。
金融战争的硝烟渐渐散去,留下疲惫和仍需要重建的秩序。
浅水湾的海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温柔地拂过海岸线。
宁媛牵着小佳佳的小手,从海滩上回来,小人儿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微乱。
嫩嫩的小脚丫沾着细沙,笑声像可爱的小鸭子:“妈咪……妈咪……”
笑声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宁媛一把拎起她小小软软身体,亲了下小胖脸,抱着她往回走:“回去,吃饭饭啦!”
刚走进别墅开阔明亮的大厅,宁媛脚步微顿。
一道颀长挺拔、穿着笔挺警司制服的身影正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门口。
他似乎在和宁秉宇交谈着什么。
那背影……太过熟悉。
宁秉宇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连番大战让他清瘦了不少,眼下甚至带着淡淡的青色,面色也有些苍白,但眉宇间的沉稳锐气却更胜从前。
他看见宁媛和小佳佳,脸上露出笑来:“回来了?楚红玉在后花园,我去找她说点事,你陪周警司坐坐?”
那穿着警服的身影也应声转了过来。
他看见宁媛,那双原本带着几分不羁和痞气的眼眸里,瞬间漾起温柔的光,连带着整个人的眉眼线条都柔和清澈起来。
宁媛目光平静地掠过他,点了点头,并未拒绝宁秉宇的提议:“好。”
她从不拒绝他们父女相认。
宁秉宇没再多言,转身朝着花园的方向走去。
大厅里只剩下宁媛、小佳佳,还有“周焰”。
宁媛牵着小佳佳走向电梯,周焰立刻抬步跟了上来,亦步亦趋。
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里,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寂。
小佳佳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旁边的“周焰”。
小家伙显然对这个最近经常出现的“叔叔”很有好感。
她忽然伸出两条胖乎乎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地朝着周焰,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叔……叔叔……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