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孝来到寝宫。当他听见皇帝说要“重新打开长生宫”的时候,没有感到意外。皇上去过长生宫的消息,早已有人向他报过。
过来的路上,他还碰巧遇见正在遭受仗刑的秦高贤,对这位“老朋友”所受到苦难,他没有出手帮助,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内心甚至还有点欣喜。因为先帝宠信的太监里并没有他,而是秦高贤、赵志远和张尽忠三人。
当时,他虽然名义上为掌印太监,但手下的权力都被这三人瓜分。世人称之为“三千岁”。“安天千岁”秦高贤是贴身服侍先帝的人,总管长生宫。“闻风千岁”赵志远入职司礼监秉笔太监,分管金吾卫和神机卫。“镇地千岁”张尽忠则是负责地方镇守太监的事务。
那是他的至暗时刻。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人人都说先帝昏庸,可是能够坐上那张龙椅的人多少都会一点制衡之术,这是皇帝的本能。
先帝驾崩后,这三人也遭到了清算,赵志远被诛杀,张尽忠逃出宫去,不知所终,唯有秦高贤识趣,主动去长生宫看守,成了半个疯子,才得以苟全性命。
面对皇帝“无极殿中是否有古怪”的疑问,赵忠孝回答不上来。他到那地方的次数也不多。当年处死那些术士之后,便将其封禁,再没有人打开过。
李顺失了算,有些失望:“既然如此,朕还是看从秦高贤口中能问出些什么吧。”
赵忠孝却道:“皇上不必多虑。老奴管理神机造办处多年,从未听说过,天子脚下能出现什么诡异之事。我朝国运正隆,那些妖魔鬼怪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在宫中作乱!”
李顺心想:“你这么一说,我更加不确定了!俗话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就大胤这日薄西山的态势,你跟我说国运正隆?”
对于李顺来说,你可以说他怂,但不能骂他傻。多疑是缺点,但可以保命。他曾经身为一个深受“为人处事”哲学毒害的打工仔,讲话说七分留三分是真诚,说三分留七分是本能。你想让他把事说全,先进坟墓吧。
他不会将自己的所见所感告诉赵忠孝,还是底牌问题。
李顺转移话题:“对了,朕的丹药吃完了,想再找人炼制。你有什么想法?“
赵忠孝颇为吃惊,他到过先帝存放丹药的丹房,里面那些瓶瓶罐罐少说也有上千个,这都能吃完?你是把它当饭吃了吗?
他想也不可能,那玩意儿当饭吃,不出一个月就得升天,看皇上这样生龙活虎的,莫不是又在筹划什么诡计?这是在试探他?
如果李顺知道赵忠孝心中所想,一定会大呼:“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
赵忠孝顺着李顺的话说道:“皇上洪福齐天!老奴恭喜皇上,超凡入圣之期定已不远!老奴这就让神机卫前往民间找寻炼丹术士。”
若是之前,他还会假模假样地劝诫一番。经历龙渡府一事,他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
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无所作为的昏君,而非一个聪明睿智,想要大权独揽的皇帝。权力的蛋糕就那么大,更何况这个人还想吃独食。
“好,多找几个!最好有女术士。朕还年轻,很多事物没有见识过。先帝留下的丹药好是好,但味道有点差。朕细细想来,女子炼制可能香一些。”
“老奴遵旨。”
赵忠孝只差翻白眼了,什么女子炼制的香一些?最后还不是被你用来充实后宫了?
去年,皇帝以文绣院手艺太差为由,从民间征集了几名年轻貌美的绣娘进宫,最终全部被他纳为妃嫔。
诸如此类的事件还有很多,比如厨娘、医女、采茶女,甚至连江湖上走镖的武女和山里的猎户之女,他都不放过,一一派人找到宫里来。
皇帝好色之名在民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赵忠孝也有疑问,李顺若真是好色,直接开启选秀模式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地在民间找,坏名声不说,质量还得不到保证。
大家闺秀不香吗?
大胤的选秀制度有一个演变过程,最开始只要身家清白,没有出阁女子都可以参加,但到世宗时,则多是在世家豪门之间挑选。主要是为了笼络地方大族,加强与之的联系。
李顺的母族便是大胤庆州三大世家之一的祝家,行商百年,家财数之不尽。每年送进宫里的贵重物品都是以车为单位,就是这样,他也是先帝诸皇子中母族出身最低的一个。
大皇子母族出身江北叶家,祖上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有从龙之功,获封一等忠勇公。
二皇子母族是河东王家,有千年世家之美誉,树大根深,历久不衰。
四皇子则是跟随世宗平叛的军事勋贵龙家,本来太子去世之后,他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但因为龙家与同为勋贵的洪家不合,洪家势大,吞并了龙家的将近一半的地盘,加上胡敏德不想外戚入朝坐大,所以四皇子失去了继承大统的机会。
太子的母族,李顺就很熟悉了,正是刘拯的家族。江南刘家也是一个千年世家。先帝在位时,刘拯能够在充满北方势力的朝堂做到右丞相的职位,可见其家族势力之大。
胡敏德等人选择李顺,一是因为他母族弱小,二是因为他最受先帝宠爱,先帝似乎预感到自己死后,太子可能压不住局势,便把李顺当第二继承人培养,从让刘拯做他的启蒙之师就可以看出。但先帝培养的方向错了,一个仁人君子在盛世能否做到守成之君都存在疑问,何况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没落帝国。
从当时的局势来看,李顺继位确实是最能平衡多方势力的选择。但也拉开了党争加剧的序幕。圣统元年,清洗“三千岁”。圣统二年,赵忠孝企图拉拢刘拯失败,开始和胡敏德联手打压刘拯。圣统四年开始,朝廷三方势力相互构陷攻击。胡敏德取得绝对优势。
李顺眼见党锢之祸越演越烈,除了第一次选秀,娶了部分世家女子,往后再没有接纳任何一个世家豪门女子进入后宫,就连祝家送来的一个远房表妹也被他退了回去。
你们要斗就在宫外斗,别把他的后宫当成你们的战场。你说大家闺秀香喷喷,他觉得小家碧玉有滋味。各种职业,不同体验。
当然,和贡女一样,李顺也不是完全为了自己快活,绣娘研究纺织,医女提升医疗水平,押镖的武女都对皇帝了解全国道路交通情况有作用,反正都没有闲着。
他认为女性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依附于男人。为了大胤的经济发展、医疗卫生、交通运输等等,他可是操碎了心和劳累了身体。
比如,先前在御花园捉迷藏的楚嫔便是绣娘出身,婉嫔是医女,赵贵人是猎户之女。为了她们在宫中能够快乐,他经常陪她们游戏,付出多大!
言归正传,时间匆匆,三天过去。
这一日是圣统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宜:冠笄,嫁娶,会亲友,进人口。
大胤王朝最有权势的胡丞相家,张灯结彩,送女入宫,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有当朝右丞相周大人,吏部尚书江大人,一品大学士孙大人等等,日子是皇上吩咐钦天监算定的。
今天的女主角,丞相大人的亲侄女,胡月莲,此时身处阁楼,六个老妈子伺候着,从梳理头发到穿上礼服,一步步都有专人指点。
“胡小姐长得可真俊啊!瞧瞧这容貌,这身段,老婆子伺候过不少姑娘出嫁,从来没有见过像小姐这么漂亮的人儿。”王妈一边为她画眉,一边夸赞。倒不是因为她是丞相府的千金,纯粹地发自真心。
一旁负责梳理发髻的钱婆子也插上了话:“就是!小姐这样的人儿普通凡夫俗子哪里配得上,也就只有皇上才有这种福分。”
这些好话,并没有使胡月莲展露一丝笑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逐渐完成的妆容,柳叶般的眉,樱桃般的口儿,雪白的皮肤上立着高挺的鼻梁。
“我就要嫁人了吗?”
这一切都给她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前些日子,她还在北海茶楼参加诗会,其间有一位公子给她写了一首诗,她记得其中有一句“扫眉才子于今少,总领春风总不如。”赞叹她的美貌与才华。
哪知她一回到家中就被父亲告知,皇上下旨要她入宫为妃。
她双眼微闭,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便是世家女子的宿命。她明白自己的命运与家族的命运是绑定在一起的。她不会像话本小说里面那些叛逆小姐一样去反对什么。因为她自小的锦衣玉食,富贵荣华,都是为今天所付出的代价。
她的手微微挪动,手腕上的镯子映入眼帘。这是她母亲去世前留给她的遗物,从小就戴着,没有人知道,这只镯子是具有神奇能力的物品。当月光照射其上,她便能化为一只白猫,还能与动物沟通。
她借由此物得到了平常女子难以拥有的自由,化身为猫,常常穿梭于屋脊之间,矗立墙头檐角,享受夜的静谧。可是,入宫之后,在警备森严的大内恐怕很难再有这种机会了。
“莲儿姐姐……”
一声轻言细语,一名身着绿衫的可爱少女走进屋内,来人名叫胡蝶,是她二伯的小女儿。明明二伯也有女儿,为什么不是她们嫁入皇室?恩荣?别开玩笑了,胡家要做的事连街上要饭的叫花子都知道。
自己还没有嫁过去就注定与自己的夫君水火不容,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听说他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宫里的妃子比宫女还要多?呵呵,若真是这样的人,她的心理负担又会小很多。
“莲儿姐姐。”又一声呼唤,再次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胡蝶来到她身边:“姐姐你都不理我吗?”
胡月莲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蝶儿,姐姐现在正在忙。”
胡蝶打量着月莲的妆容面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却又故作天真道:“姐姐你今天真漂亮。听爹说,你要嫁人了,是吗?”
胡月莲从齿缝间蹦出一个字:“是。”
胡月莲继续问:“你要嫁给皇帝吗?那以后会不会成为皇后娘娘?”
胡月莲摇头,碍于头上繁重的装饰,摇得很轻微。
胡蝶的目光被她头上一根金镶玉的簪子吸引:“这根簪子好漂亮,能送给我吗?”
此时,一旁从小服侍胡月莲的吴妈看不过去了:“三小姐。大小姐还有事,你去别的地方玩吧,不然耽误了吉时,老身可担待不起。”
胡蝶嘴巴一嘟,一副要哭的样子:“我就是和姐姐说说话,怎么就耽搁你们了?”
胡月莲斜眼看了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眼,如果不是有次自己变成猫意外发现这个堂妹的秘密,肯定会被她的模样骗了。她表面上虽然柔弱文静,背地里却是个任性,而且狠毒的人,经常稍有不顺便在院中鞭打侍女。
“蝶儿,你出去吧。不然大伯会生气的。”
胡月莲提起胡敏德来,胡蝶顿时老实了,她哦了一声,转身离开,却在路过放置绫罗宝衣的桌子时,故意拌了一跤,碰倒桌子,衣服掉在了地上,内衬有了些许脏污。
吴妈尖叫起来:“这可是皇上御赐的礼服!”
胡蝶委屈巴巴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这一切都被胡月莲通过镜子看在眼里,她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心酸:“算了,都是穿在里面的,外人看不见的。”
“是,大小姐。”
胡蝶也发现镜中胡月莲正看着自己,顿时知道自己暴露,连忙离开。
胡月莲见她走了,松了口气,突然,她觉得离开胡家并不一定是坏事,豪门恩怨多,自己进宫,只要不与人交恶,凭借胡家的势力可能也没人敢欺负她,反而落得清净。至于男人,反正不是自己喜欢的,是谁又有什么差别吗?
吉时到,胡月莲盖上盖头,身着绫罗宝衣,走上了花轿。全程很热闹,却少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