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被利刃穿心是不疼的。
鸿蒙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胸口,刺穿了他身躯的的白刃在昏暗中依旧闪着寒光,可不知为何那从剑锋上落下的鲜血看起来却很陌生,总觉得不像是自己的。
可血就是血,无论从谁身上流出来,最终都难免相似。
越鸟死后,玄武一反常态,利索地答应了鸿蒙在越鸟发丧之日以十万兵助他,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疑虑过,可是夙愿得偿、春风得意、一呼百应件件都能蒙人眼,他满心只剩下一个“战”字,也就此走入了玄武的圈套。
“原来……你……你今日是来杀我的……”
玄武这一剑实在突然,就连西王母和李靖都大惊失色,鸿蒙毕竟是御封的妖王,今日妖兵未起,就连天庭都未免出师无名,玄武就是再不忿再不服,也实在没有当场诛杀鸿蒙的道理。
“殿下!殿下!玄武老贼!你杀我一族之王,我要你填命!”
九婴怒发冲冠,立即奋起反抗,她力大无穷,一个转身便打伤了玄武的几个近侍,就连博斯都被她打伤了。眼看玄武似有迟疑,敖顺便亲自出手,他是四海最骁勇善战的武将,九婴虽有造化也实在不敌,最后反被其擒拿在侧,相柳就更不用说,连手都没来及出就被金天渊用枪头顶住了咽喉。
周围一片嘈杂,九婴的怒吼听起来又慢又顿,血从胸口涌出来,顺着铁甲流入冻实了的雪里。鸿蒙突然想起千年前自己爬出冻土的那一刻——那是阳光第一次照在他身上,在冲破苦寒的深渊后,他终于知道了世间的广大,天地的温暖和光明让他不知所措又无所遁形,那时候他只想在这里仰着头活一回,可没想到最后,他还是死在了没有日光的白昼里。
“玄武大帝手下留情!万不可伤了圣王性命!”
直到西王母出言提醒,玄武才终于收回了剑刃,血泼了他一身一脸,而鸿蒙则爆喝一声,随机血流如注栽倒在地。
须臾之间天地巨变,玄武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实在是太出人意料,妖兵早就成了鼎沸之势,可玄武却始终一脸默然,他甩掉剑尖的残血,又用大氅的角把剑抹干净了,这才收剑回鞘。他一柄宝剑,唤作“荡魔剑”,万年前他就是凭借此剑与麒麟并肩作战,死在他手里的神仙凡胎不胜枚举,就连麒麟本人都是被他送上断头台的。这一柄宝剑神兵比杨戬李靖都更有资历,今日鸿蒙受了这一剑,自然是身神俱伤、命悬一线。
九婴和相柳挣扎着想要上前,无奈却被人死死嵌住动弹不得,鸿蒙想爬起身来,无奈他伤的实在是太重了,莫说是站,便连腰都直不起来,在自己的血泊里扑腾了几次,最后终于精疲力尽,仰面倒在了雪地上。
明王宫是新建的,外围宫阙皆靠着苏悉地院的边缘,不远处有两座大山,挨得很近,只留下一线天,今日杨戬和李靖就是借此关隘,将十万天兵藏在了明王宫外。可躺着到底和站着不一样,此刻鸿蒙仰望黑漆漆的天,惊觉不远处竟然出现了一道朝霞,两座大山借着红霞的余光露出形状,仿佛两个探首而望的巨人。
“你们在干什么呢?”巨人探出脑袋,好奇地问他。
麒麟死后,玄武苟延残喘,纵是得了妖王之位,也一向不涉足五族纷争,只求清静自保。正是他的这一份“不争”迷惑了五族,叫鸿蒙、佛母乃至于西王母都以为他不过是个两边倒没主意的墙头草。他的宏愿,除了发妻朱卷,世间就只有已经死了的先明王越鸟知道。
玄武一生,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活着不是为了荣耀和地位,而是为了麒麟临死前的嘱托,在噩梦成为现实的最后一刻力挽狂澜,将五族从灭族之路上拉回来。
“众妖听令!”
玄武这四个字掷地有声,原本乱成一团的妖精们瞬间鸦雀无声。今日四十万妖兵齐聚明王宫,佛母已经入魔,暂且不提,可也还有西王母、东王公和青华大帝,云头更是站着十万天兵!这百万双眼睛亲眼看着玄武当众刺杀鸿蒙,五族同室操戈后院起火,如今他振臂一呼,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都要听一听他这突如其来的离经叛道之举究竟有何缘故。
此刻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如芒刺背坐立不安,唯独玄武面不改色,非但如此,他心中竟如释重负——万年的秘密终于就要公之于众,麒麟的慈悲和大志也终于得见天日。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金灿灿之物,高高举起以示四方。
众妖尚在思忖,西王母却第一个跳了起来:“这……这是麒麟宝印!”
麒麟宝印失落万年,天大地大,彼时世间战火延绵,这么个东西便是要寻都难,或埋于青山,或失落海底,要寻它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么多年了,就连天庭都不知道它在何处,明王宫里的这些妖精连同佛母在内,都从未见过这玩意儿,真真是见面不识,也就只有西王母这等五族老臣、百妖完卵才能认出它来。
“不错!这就是先将军麒麟的宝印!今日本王持剑杀贼,是奉了先将军麒麟的遗诏!当年先将军麒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万年疑案,今日本王就将为天地破了这一桩案!先将军麒麟是自戕而死的!彼时三界战火绵延,先将军深知若他不死,天地战火必定不消,为保全五族、保全天地、保全你我!先将军是甘愿受死的!先明王生前早知此事,所以才选择了和先将军一样,为五族甘愿牺牲!”
青华一直默然地看着一切发生,他像是已经没有了魂魄一般,无论是佛母入魔,还是鸿蒙被刺,他都丝毫没有反应。可听玄武说越鸟早知道麒麟的往事,他却突然掩面痛哭,当年仓颉早就提醒过他,说越鸟的宿命是成为五族之王,从前他一知半解,到了今日才得大彻大悟——当年麒麟并不是不敌战死的,而是为保全天地甘愿牺牲,越鸟也是一样。世间但凡仁主,便都少不了一颗舍己为人之心,他们之所以甘愿赴死,不是为了一己荣辱,更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而是为了三界之存亡。
满天仙佛张口闭口都是“众生平等”,可命运本来就是不公的——你身为人,我身为兽,万年修行尚换不来一句“平等”。世间但凡是好的、是有益的东西,总得有人不顾一切地去争去抢去证道,就好比当年麒麟以死换三界休战,就好比越鸟以死换梼杌入世。
玄武说话间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封白绫血诏——当年麒麟决议赴死,身边无有长物,便撕下衣角写下血书传给了他。
“先将军麒麟有旨!五族无论何人为王,但凡欲伤凡人者,本王便可持剑斩之!鸿蒙智浅,欲尽诛凡人,今日本王依先将军麒麟之旨,将贼人斩杀!以全先将军之遗愿!众妖有不服的,皆可上前验看先将军亲笔遗旨!”
麒麟血诏,惊天动地,可如今五族之后能认出万妖旧主笔迹的早就已经寥寥无几。
可怜玄武藏兵万年,今日虽剖肝沥胆,但世间却再无知己,天长日久的待时而动,终于还是化为了苦心灰烬。怪只怪一万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苦主都死完了,真话都变得难辨了。
神人妖,万物除了星辰以外皆出于女娲,可世间是女娲为人而造的,这就好比兄弟三个,同父同母,偏有一个受尽宠爱。不怪鸿蒙不忿,就连青华这样的神仙也不明就里。相比神仙和妖精,人显得微不足道,他们既没有法术,也没有爪牙,乍一看仿佛三界最薄弱的一环。可他们才是天地的主人,神仙有造化,人就能钻研出法术钳制神仙,妖精有爪牙羽翼,人就能连鸡犬都不留,放干河水,烧尽青山,至妖精于死地。
麒麟有智慧,他知道人是世间最有灵性的,天地是属于他们的。千年也好万年也罢,妖精们可以跟满天仙佛争长短,却唯独不能和凡人抢天地,因为无论是神仙佛陀还是妖精,只要和凡人相斗,便注定无有善终。而三界若是再起大战,必定是仙佛俱灭,妖精死绝,唯余凡人可以长长久久地繁衍生息。鸿蒙不忿,欲诛仙杀佛,总也有个生死血债的名头,可他想要尽诛凡人,便是大错特错。
鸿蒙躺在雪里,气息奄奄垂垂欲死,心里只叹造化弄人——原来他苦苦图谋了千年的“大计”,早就是前人血书中的“大忌”,原来他的过错不是因为想要挑战九重天和灵山,而是因为他异想天开欲诛杀凡人。
众妖交头接耳,今日之事一波三折,佛母先发制人,一起手便让妖兵大伤元气;玄武不服鸿蒙,拿出麒麟旧诏一鸣惊人,虽是难辨真假,却合乎情理——圣王起事,欲先尽诛凡人,可妖精们万年之前就是被凡人背刺才功败垂成,如今又哪里有在同一个地方再绊倒一次的道理?
鸿蒙伤及根本,躺在地上又吐了两口血,在濒死的瞬间,死亡突然变得具体,而他也终于意识到了“死”的可怕。眼前已经一片茫然,可鸿蒙还记得九婴、记得相柳、记得他今日带进苏悉地院的兵马。战——这个从前他最渴望的东西突然变得残忍,死亡是一视同仁的,方才瞬间枉死的一万妖兵必定也和他一样,舍不得最后一口气,想再多看这个世间一眼。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鸿蒙挣扎着拉住了玄武的衣角,恳求他道——
“生死有命小王不敢嗟叹,只求西王母天尊和玄武大帝……容我蠃族妖兵留得性命……他们从前……本就是殿下的臣属……今日我死了……他们便重归殿下……他们都是被小王蛊惑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请诸位不要斩尽……杀绝……”
不过两句话而已,可鸿蒙却拼尽全力以至于面露青筋,玄武垂眼看着他,面上闪过一丝不舍。
鸿蒙错就错在他太年轻,太不明白世间的道理——世间凡是好的东西,都不可能唾手可得,想要什么,就必得放弃什么。鸿蒙有大志,一心想为五族万妖搏出一片新天地,可他却始终不愿放弃自己的名分地位、生死荣辱、本事造化,因此他才寄希望于越鸟,坐视她去牺牲、去流血,准备坐享其成一飞冲天。
事到如今,一场美梦,终于惊醒。错了就是错了,鸿蒙求死,只为他那二十万妖兵能够全身而退。可今日佛母沦落成魔,妖兵蠢蠢欲动,三界生死一线,战和难辨,妖精们进退两难,福祸难定,叫人如何决断?
佛母走火入魔,化成个黑孔雀双目漆黑,无有瞳孔,见人不识,闻声不辨。她见鸿蒙摇摇欲坠落于雪间,只认得此人与她有仇,便欲诛杀他。
鸿蒙眼看佛母不为所动,便勉强支起身子爬到佛母身前,垂着头跪在地上,一副等死的样子。
“小王甘愿伏诛……请菩萨放过他们吧!”
鸿蒙求得恳切,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可那黑孔雀便是半点也听不见,此妖十指皆为诸仙钢刀,在明王宫前的玉石地面上刨了两下便金石崩裂火花四溅。而鸿蒙则气息奄奄趴在雪地里,生死一线间。
说时迟那时快,佛母正欲落爪将鸿蒙杀死,一道紫光却从西方而来,照的黑黢黢的天突然大亮。
“菩萨刀下留人!”
金光终于照在了鸿蒙身上,如来佛祖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