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帷帐里越鸟正睡得云鬓纷乱,可青华却突然从梦中惊醒。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梦到七世情中越鸟的死状,而方才他无端端地梦到越鸟跳入弱水,弱水滔天,他拼尽全力想要捞回越鸟的尸身却无计可施。
大梦初醒,青华心跳如擂鼓,长短一通喘息不说,更是通身出了一身冷汗。越鸟服了轮回琼液睡得正沉,他将她从枕头上抢到了胸前,让她的一头青丝压在他轰鸣的心上,慢慢再次进入下一个梦境。
翌日,佛母一大早就将越鸟召走了,越鸟出家三千年,乍然出嫁,佛母便是有些话想和她叙也合情合理。可越鸟这一去就是一天,青华闲的发慌,正好赶上毕方和陶刚将妙严宫里带来的嫁礼全都归档了,他因此便惦记起给明王宫改头换面了。
佛母修明王宫不遗余力出手阔绰,可这一屋子的珠光宝气耀目不说还难免不雅,法华殿是明王宫正殿,其中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有讲究,都不能动。可百秋殿是青华和越鸟的寝殿,这里一切都凭青华吩咐,青华忙着倒腾,无非是为了他和越鸟能够住地舒心。
“把那鹦鹉放到这来,把这玉石榴拿走,本座不喜欢。”青华抄着手对陶刚努了努嘴,陶刚立刻会意,连忙指挥宫人干活。石榴象征多子多福,他现在最见不得这个。反倒是那一只珐琅鹦鹉栩栩如生,虽然算不上贵重,但却十分奇巧,摆在岸上让殿里有些鲜活生气也好,不似那石榴晦气。
陶刚勤勤勉勉带着十几个伶俐宫人,翻箱倒柜倒腾来倒腾去,不图别的,就图青华大帝一句尚可——帝君嫌百宝佛塔供在寝殿中不宜,叫撤下去了;帝君嫌殿中的金花卉纹兽耳香炉熏人,换成了两尊小巧的高脚博山炉,燃起香来,香气向上,虽然萦绕不绝,却不会扑人面门,由此可见帝君绝非胡闹打发晨光,而是真正的心思细腻;帝君为他象征掌宫之权的金如意寻了一副案上罗汉座,那巴掌大的珐琅衬得金如意宝光熠熠,足见帝君绝非不通风月之辈。
除此之外,青华帝君还将百秋殿内外的不少金银物件换成了玉石木雕,陶刚曾经在凌云洞当差,如何不知道明王素性不爱金玉?青华帝君事事顾念明王殿下,他这个管家自然是言听计从。
折腾了半日,青华终于心满意足,妙严宫是东极帝的府邸,谁是东极帝谁就住在那里。可明王宫则不同,越鸟说过,明王宫就是他的归处。
其实青华满心都是质朴脱俗的凌云洞,可时移世易,如今越鸟不再是佛前尊者,而是位高权重的五族明王,这宫里九殿九场九林,半点不能折辱了越鸟的尊贵。从前那样住在石洞里、竹檐下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青华后知后觉,自己当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犹记得越鸟那石窟寝室中那枝傲人的白兰树,可苏悉地院是仙境,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天生天养的白玉兰。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光明殿里佛母旁敲侧击,越鸟却滴水不漏。她早就料倒鸿蒙受辱,心中必然不甘,无奈他斗不过青华,因此自然不愿意让青华长久地留在苏悉地院制衡他,正因如此,他一定会挑唆佛母,利用佛母的爱女心切来阻挠她的计划。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佛母心里对鸿蒙本就存着五分猜忌,对着佛母,越鸟不急着自证,反而是一切都推到了鸿蒙身上——这妖道如今见了青华的本事,自然希望青华能远离五族之地,否则只怕是要如芒刺在背夜不能寐。而明王宫如今有青华坐镇,越鸟就是打个喷嚏青华都要怪在鸿蒙身上,鸿蒙就是再恨再不服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哪里还有跟明王宫硬碰硬的本事?倒是苦了青华,他是情深之辈,若非为了镇压鸿蒙,她夫妻在天在地都是一样的。青华既不懂五族之事,又一向喜欢清静,如今住在明王宫里虽然是前呼后拥,但也少不了不自在。
越鸟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从前她身在佛门,尊的是清净自在,可她一朝还俗,既然领了羽族的大位,就必定万事全力以赴。佛母咄咄逼人连连追问,越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遗诏之事查无可查,可越鸟言之凿凿句句有理,佛母难免动摇,心里也开始信了越鸟的话。
终归那鸿蒙妖道不可信,他一向心狠手辣,最喜欢杀人诛心,这厮哪里会真的顾念越鸟的生死,想来他无非是有意利用越鸟的生死设局而已,而佛母一心爱女,难免落入圈套,受了他的蒙蔽。
越鸟傍晚才从光明殿出来,佛母留她用膳,她却怕青华苦等,于是空着肚子就往明王宫赶。毕方不敢耽搁,一路和元圣星脚步飞快,可这丫头面色古怪,越鸟只看一眼便知道她肚子里有话不敢说。
“仙子似乎有些心事?”
毕方本就欲言又止,突然听得明王开口,不禁吓得浑身一颤。可她虽然犹疑不决,眼下明王亲问她哪里敢不答?于是便细声细气地回话道:
“小仙不敢,小仙只是怕殿下奔波劳苦,加之……加之殿下似乎夜难安寝,小仙怕殿下费神伤身……”
毕方的话里有个扣子,这个扣子她明白,明王自然也明白——明王服用轮回琼液二十年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妙严宫里所有人都知道每晚青华帝君都会亲自侍奉明王服药。轮回琼液是太上老君的秘药,明王有它护身,一向睡得极好,便是连梦都少发。可过去几日,上夜的时候毕方却屡屡听见帐中有动静。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明王独居东极殿,要真有什么不适,毕方大可上前看护,但如今明王已经和青华帝君结为夫妇,二仙同床共枕,毕方就是真的听到了什么,也实在不敢贸然靠近。可她实在是听得真真的,如今怕只怕发梦魇的不是明王,而是……
听见毕方的话,越鸟不禁心中一沉,她不动声色地说道:“本王一向睡得极好,仙子只怕是听岔了?本王问你,你为何觉得本王夜难安寝……”
元圣星知情识趣地停下了脚步,毕方一咬牙一闭眼,干脆跪地陈情道:“殿下恕罪,自从殿下大婚之后,小仙屡屡为殿下上夜,半夜总听到帷帐中有人惊醒,如中梦魇……小仙知道殿下自从服用轮回琼液便睡得极好,小仙是怕……是怕……”
毕方战战兢兢连话都不敢说全,难怪她害怕,夫妻同床共枕,床闱不安,若不是越鸟噩梦缠身,那就一定是青华了。可怜他心中患得患失,常日不露,夜里却难以安眠。从前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极大帝,世间就连灭世巨妖都难入他的法眼,他万年之寿,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更不可能被梦魇缠身。如今二仙终于两全,眼看青华如同筑巢之鸟,越鸟满心都是欢喜,她明白青华孤苦一生,如今只希望能和她两厢厮守,怕只怕他是佯做欢笑,苦中作乐,他那一颗心,如今不知道究竟是喜是悲。
一日未见越鸟,青华早就急着要邀宠,他将百秋殿打点的妥妥当当,越鸟见了必定喜欢。然而越鸟直奔他而来,面上没有喜色,倒像是蒙了一层忧郁不知为何。
“越儿,你怎么了?是佛母责难你了吗?”
越鸟摇了摇头,她伸出手轻抚青华的面颊,长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青华,你是不是总做噩梦?”
青华一时诧然,其实他早该想到,明王宫上下千人,他夫妻榻前十步总有三四个宫人轮值,这些日子他总是做噩梦,梦到越鸟的死状,醒时心跳气喘,时间长了哪里瞒得住?
“你得了太上老君的天恩,一身两灵好不容易才能睡得安稳些,我无妨的……过些日子就会好的……你别担心……”
“你梦到了什么?”越鸟眼眶泛红,其实她何必多此一问,青华造化齐天,除了她的生死以外,青华何曾怕过什么?
青华摇了摇头,昨夜他梦到越鸟跳下诛仙台,而他就连越鸟死了都不知道,还在满天庭寻她。梦醒时分,青华心如刀割,可即便如此,他都不想让越鸟替他担心。终归他是个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他睡也好醒也罢,照样可受天精地华滋养,可越鸟不同,她已经是凡胎了,若是夜不能寐,只怕更要伤身。
如此花好月圆之夜,青华欲言又止关心则乱,正要和越鸟一诉衷肠,岂料佛母却突然悄无声息地入了百秋殿,莫说是越鸟,就连青华都没反应过来。
彼时只见佛母伸手一点,越鸟就昏了过去,栽倒在了青华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