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扭头,却见来人果然不是秦严,而是一个穿着墨绿色比甲年约四五十的婆子,她的身后还带着个穿湖绿袄裙的丫鬟。
瞧见她,那婆子便露出了和善可亲的笑容,快行几步冲璎珞福了福身,道:“可是苏姑娘?老奴是振威将军府的金嬷嬷,我们太夫人就在那边马车上,正候着姑娘呢,姑娘这便跟老奴一起过去拜见太夫人吧。”
璎珞早在瞧见两人过来便忙忙站了起来,错开身只受了金嬷嬷半礼,又还了礼,听到金嬷嬷的话不由心下更是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道:“如此劳烦嬷嬷了。”
金嬷嬷只温和一笑,转身打前儿往山坳处去,跟着她的俏丽丫鬟也上前冲璎珞福了福身道:“婢子妙哥见过苏姑娘,姑娘小心脚下。”
说着上前虚虚扶住了璎珞的胳膊。
璎珞心中狐疑不定,实在不明白那人在搞什么明堂,却觉得他定然不会害自己。
振威将军府,她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户人家,本主对大丰的朝廷官职也并不了解,也不清楚是个什么人家,还有将军府的太夫人,听上去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也不知那人为什么要她去拜见太夫人。
璎珞怀着疑问一路跟着那金嬷嬷却是到了停在车队正中间的一辆极为阔大的马车前,金嬷嬷敲了敲车门,紫檀雕刻莲花缠枝纹的车门被推开,里头一个容貌极为清丽的婢女探出头来笑着道:“苏姑娘来了啊,快快到车上来。太夫人正等着呢。”
说着她退到了旁边,已有丫鬟在马车旁放了矮凳,璎珞含笑点头,扶着金嬷嬷的手登上马车,略微弯身进了马车,余光就见正对车门坐着一个穿铁锈墨蓝双色金妆花通袖袄,玄色绣宝相花马面裙的老妇人。
心知这位定然是振威将军府的太夫人,璎珞忙恭谨地福了福身,道:“小女穗州知府苏定文庶出三女,苏璎珞见过太夫人,太夫人福寿安康。”
她福了身,却有一个丫鬟在身前放了个织锦绒面绣竹枝纹的垫子,璎珞知道,通常小辈见了辈分极高有高品级诰命的老夫人都是要磕头的,她心中虽觉不大舒服,却还是入乡随俗,恭恭敬敬地在垫子上跪倒,工工整整的磕了个头。
一旁那极貌美的丫鬟便笑着将璎珞搀扶了起来,这才听上首的老夫人开口道:“既然在此碰到了便是缘分,老身也是要往京城去的,你既于家人走失了就暂跟着老身,等进了京城,老身再送你回去。”
璎珞没想到这位太夫人开口竟是就将自己留了下来,想也知道这是秦严的意思,他定然是认识这位太夫人的,可他此刻人呢?
璎珞不由抬眸瞧了太夫人一眼,却见她瞧着已六七十岁模样,满头银发,只插着两支碧绿的玉簪,显得雍容华贵,身体该是不大好,苍老的脸,也显得不大精神,眉目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法令纹也极深,显得便有些严肃。
她的目光甚为锐利,神情冷淡,瞧着是一位不拘言笑,又位居高位极有威仪的老太太。
这样的老太太只盯着人便会令人产生局促感,若是一般的小姑娘多半是要胆怯的,可璎珞到底并非十多岁的小丫头,在太夫人的逼视下落落大方的一笑,问道:“多谢太夫人好心收留,只不知道带我来的那位公子如今人在何处?”
太夫人见璎珞举止有度,目光倒柔和了一些,却道:“他已经离开了,你安心跟着老身便是。”言罢,她也不再和璎珞多说便冲身边那美貌丫头道,“带姑娘下去安置吧。”
璎珞听闻秦严已经离开不由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也不再多言稳稳又行了个礼,这才出了马车。
那美貌丫鬟扶着璎珞下了马车便笑着将璎珞往后头另一辆马车走,笑着道:“苏姑娘莫瞧太夫人严厉,相处久了就知道她老人家最是宽和慈悲一个人了,姑娘莫要害怕太夫人。苏姑娘落水被冲到了岸边,我们太夫人可不刚好救了姑娘,姑娘对了太夫人的眼缘,太夫人怜惜姑娘,又不放心送受惊昏迷不醒的姑娘离开,这才携姑娘一同进京。也是姑娘生得美丽又举止大方得体,谦恭淑懿,怪道太夫人喜欢呢,便是奴婢瞧见姑娘这般品貌也晃花了眼睛。哦,忘了说了,婢子叫苏木,这些日姑娘有什么缺的,不顺心的都可以来找婢子。”
方才听太夫人的话,璎珞便明白秦严是将自己托付给了振威将军府,有太夫人从中周全,到时候她人被太夫人送回苏府,得太夫人相救,这闺誉自然就无碍了。至于现在不送她和苏府的车队汇合,多半秦严是恐路上再出什么岔子。
他这般为她考虑周到,璎珞越发后悔早上对秦严的误解,想必当时他已为她打算好了,只等带着她过来拜托太夫人,这才叫她噤声的,可偏她不信他,还错怪了他,也难怪他生气成那样。
此刻听了苏木的话璎珞心中愈发明白,压下心中翻腾的感激和一丝说不出的情绪,笑着冲苏木道:“瞧苏木姐姐说的,太夫人不仅救了我,还收留我要送我回家,若非太夫人慈悲,哪里会如此,这等恩情,我感激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害怕太夫人呢。”
璎珞说着冲苏木福了福身又道:“只是太夫人慈悲,我却不能不知礼数,每日若不去给太夫人请安难以心安,可我也不知太夫人何时方便,她老人家喜欢什么,有什么避讳,还请苏木姐姐于我说说,指点一二才好。”
苏木忙错身未曾受璎珞的礼,笑着拉了璎珞的手道:“姑娘不知道,太夫人礼佛喜静,不大爱热闹,太夫人即碰上了姑娘,伸手相帮那也是应该的,是积功德福报,姑娘若是实在感念,不防给太夫人绣个荷包什么的,也算是表了一番心了。”
苏木的意思璎珞也听明白了,不过是说太夫人肯帮忙都是秦严的缘故,本便也不是太夫人救了她,她也不必去报这个恩。太夫人喜静,不爱被她这个不相干的人打扰,让她没事就呆在马车中做做针线活啥的,没事就不用去那位太夫人面前晃荡攀交情了。
既人家没有交好的意思,璎珞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巴结,笑着应了便被送上了马车。
苏木又安排了两个十三四的丫鬟伺候她,一个便是那先前跟着金嬷嬷的唤作妙哥的漂亮丫鬟,另一个唤妙云。
两人将璎珞安置好,妙哥陪着璎珞,妙云便去给璎珞准备膳食,璎珞捧过妙哥沏好的杏仁茶先咕咚咚便喝了满杯,舒服地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却见妙哥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顿时落落大方的一笑,道:“我自早上便没吃过东西,实在是饥肠辘辘,妙哥姐姐莫笑话才好。”
妙哥倒也未曾露出鄙夷神情,反而笑着道:“瞧姑娘说的,这有什么好取笑的,婢子就是见姑娘喝茶也那么漂亮这才多瞧两眼。姑娘肚子饿便先用些糕点,是婢子疏忽了。”
她说着便从车角的暗格中取了两碟子糕点来摆在了小桌上,道:“原没想着姑娘会来,也没准备马车,这辆马车原是太夫人身边大丫鬟苏木姐姐和苏青姐姐乘坐的,这糕点是今日早上在镇子上时婆子们为两位姐姐准备的零嘴,不过一早两位姐姐就伺候太夫人去了,一直未曾回来,糕点都是干净的,不曾动过,姑娘莫嫌弃先用些,等下妙云便会将粥饭领回来了。”
璎珞笑着应了,捻起一块红豆糕慢慢吃着,问道:“姐姐们这是从何处归京啊?怎么瞧着除了太夫人竟也没别个主子了?若是有,还请姐姐提醒下,我好前往拜见。”
妙哥却神情微黯,道:“姑娘长在穗州可能不知道,我们振威将军府现如今就只有三位主子,太夫人、夫人和小孙小姐,振威将军府盛家祖籍是江州,太夫人每五年便要到江州来看看祖坟里的老将军和两位小将军,我们这是刚从江州过来。”
璎珞闻言不由一诧,道:“太夫人年纪这般大了,竟还由着她五年便南下一次吗?江州离京城可远着呢,太夫人的身子怎能经受的住这样的颠簸。”
妙哥便叹了一声,絮絮叨叨地和璎珞说起振威将军府的事情来。
却原来这振威将军乃是大丰世袭的一种武官爵位,属一等将军,正一品。盛家的祖上,也就是太夫人的公公盛永跟随开国皇帝南北征战,大丰建国时便受封了这振威将军的爵。
振威将军属于功爵,这种爵位是可以世袭罔替的,并不随传承而降等,这头一代振威将军盛永出身草根,按说一跃成了一品将军也算人生圆满了,偏他在子嗣上却非常艰难,妾室一房一房的抬,子嗣却连个影儿都见不着,到快六十岁才得了一根独苗。
虽是庶子,可到底算有了后,当即便记在了老妻名下充做嫡子养大,盛永到也长命,活到快八十才病逝,彼时儿子盛志林也已弱冠之龄,这盛志林便是太夫人的夫婿。
盛志林是振威将军盛永唯一的子嗣,自然在父亲去后便承袭了爵位,成了新的振威将军,他也是争气,不仅生的容貌俊美,还文武双全,更要紧的是,竟还是个痴情种子。娶了当时镇北侯府的嫡长女也就是现在的太夫人楼氏为妻后,便一心一意的守着楼氏过日子,夫妻鹣鲽情深,连个妾室和通房都没有。
只这振威将军府好似注定了子嗣艰难一般,太夫人楼氏嫁进府八年才生下了长子,其后竟是再未有孕,老将军子嗣单薄,太夫人多次劝说夫君纳妾,老将军却只是不允,道其父纳妾良多,最后却也只得一线血脉,可见子嗣多少和纳妾并无关系。
唯今他已经有了嫡子,又何需要再纳妾,子嗣缘分到时自然便有了,无子嗣缘即便纳再多美妾也是一样。
楼氏感动夫君的一片情谊,后便渐渐不再提纳妾之事。楼氏独子盛松年十五岁便娶妻王氏,这王氏在子嗣上倒是个争气的,头一年便怀孕产下了一女。
虽不是男娃,可这在振威将军府当真算是天大的喜事了。王氏乃是川西路安州望族王家的女儿,婴孩一岁时王氏带着孩子回娘家奔丧,谁想竟遇上了当时的庆王谋反,彼时振威老将军手握重兵,庆王为得到振威将军府的支持便将主意打在了王氏身上,一番动乱,王氏虽保住了性命,那女婴却死在了战乱中。
不仅如此,当年庆王谋乱闹的极大,形势也一度极为险峻,振威老将军和小将军皆在那场战乱中为护先帝和彼时还是皇太子的皇帝送了命。
这下振威将军府顿时便绝了子嗣,王氏虽然保了命,可丈夫和女儿却双双离开了人世,她深受打击,几度痛不欲生欲自绝相随,好在关键时刻竟发现又怀上了身孕。
将军府上下欣喜若狂,不管王氏腹中是男是女,那都将是将军府唯一血脉了,王氏也强撑着养起了身子来。八个月后,王氏顺利产女,虽不是男婴,难免叫人遗憾,可到底算是留下了一点血脉。
本来大丰便有规矩,功勋人家绝了子嗣这爵位朝廷便自动收回,而没有嫡子,庶子继承爵位的则要降等承继。
像振威将军府这种情况,早在第二代承继爵位时便该自动降为二品将军府,可当时圣祖皇帝因怜盛永六十方得庶子,便下了特旨保全了振威将军府的爵位,言道庶子既记名嫡子又乃盛永老妻一手养大,便和嫡子一般,不必降等袭爵。
而到了楼氏这里,丈夫和儿子皆因保护先帝和太子而战死,先帝也下了恩旨,王氏产子则袭振威将军爵,若产女便招赘,待有了子嗣同样可再承爵振威将军。
故此太夫人楼氏和王氏便只守着孙女,等着这位孙小姐长大,可许是王氏刚怀这位孙小姐时忧思过重,伤心太过,怀孕早期颠沛流离没能养好的原因,这孙小姐自幼便体弱多病,用药养到了八岁到底没养住,再次让楼氏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王氏不堪打击,丧女后便进佛堂,吃斋念佛,心如死灰,轻易不出佛院一步。而楼氏更是愧疚满怀,总觉地是自己没做好,当初若是坚持让夫君纳妾,兴许偌大的振威将军府便不至于就这么绝了后。
因这愧疚,楼氏这些年每每都坚持千里跋涉回祖籍祭拜亡夫和儿子,任谁劝说都是无用。
而将军府的另一位主子小孙小姐却并非盛家的子嗣,不过是王氏娘家的小姐因容貌肖似先前去了的孙小姐,这才被养在了将军府中。太夫人虽然疼爱,可回乡祭祖时却也未曾带过她。
这也是为什么璎珞没在车队中看到其他主子的原因,璎珞听了妙哥的话不由有些唏嘘不已。一时间倒明白了太夫人瞧着严厉而不拘言笑的原因,家中无男丁,想必偌大的将军府这些年都是靠着太夫人支撑了下来,这一个府邸之中没些少年人,整日暮气沉沉,也难怪老人会偏清冷严肃一些。
想到这里,璎珞不由又想到了秦严,早便觉得他该是京城之人,而且身份定然不会低了,如今瞧来,能和一品将军府的太夫人搭上话,还能让太夫人给面子帮忙,想必她的猜测是没错了。只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那位太夫人瞧着并不好说话,也不知他承了太夫人的情是否允诺出去什么。
璎珞想着便瞧了眼一旁忙着将糕点收下去的妙哥,兴许她会知道那人的身份,一时想问,张了张口却又摇头一笑。
不管秦严是何身份,他那样的人原也不该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原本她还想着相帮两次扯点关系,以后说不得能多个靠山,多点底牌,可如今人家也帮了她两次,而且还为她欠了振威将军府的人情,算起来还是自己欠了人家的,既是这般,以后还是不见了的好。
她只愿这次回京后别再碰到他,各自相安罢了。既是这样,又何必再费心打听。
有时候不知姓名便会当陌生人轻易随时间遗忘,知了姓名反倒更易在心中留下烙印,想再忘掉却是难了。那人太过危险,即便他的危险在她面前已相对收敛了极多,可璎珞还是莫名觉得危险。
苏府车队那边,璎珞的马车坠下山道,顿时便陷入了一片惊慌混乱,苏景华趴在山道边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苏定文阴沉着脸,将跟在马车旁的车夫和护院皆捆绑了起来,这才组织了一队护院小厮亲自带着人沿着河道往下游寻人。
而苏家的车队却不好继续留在狭窄的山道上等候,一来山道危险,谁也不敢说还会不会有落石滚下来,再出变故,再来,路那么窄,也不好一直占着山道,堵了后来人的路。
故此苏定文带着人一走,杨福才便也领着其他家眷往前,先到码头上船等候着。
苏景华却死活不愿跟着马车往码头等候消息,非要跟着苏定文一路寻找,苏定文眼见他哭的泪人一般,想到生死未卜的三女儿,到底因宋氏的种种对璎珞姐弟有了些怜惜,便点头同意了。
他们这一找便是三日,将沿河两岸都寻了遍,可一起掉下山崖的两个丫鬟霜雀和霜草都寻到了,偏就找不到璎珞。
这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苏定文等着回京述职,走动关系,自不方便在路上多做耽搁,料想璎珞多半凶多吉少,便留下了一队下人并老仆朱管事继续在山中寻找,自己带着两个长随准备先行到码头于宋氏等家眷汇合后好先回京城。
苏景华见此,哭闹着要留下,苏定文自然不允,强行将他带了回去。苏府一行从码头行船离开时,其实璎珞已经行到了他们前头去,正悠闲的窝在振威将军府的大船上趴在柔软的锦被间百无聊赖地翻着本佛经。
外头响起脚步声,璎珞放下手中的佛经望过去,就见妙哥端着托盘,上头放着个莲花纹青瓷小碗,盛着红豆小米粥走了进来,见璎珞眼巴巴瞧过来,便笑着将粥放在了桌子上,道:“姑娘若是实在无聊就再做会儿针线活,等再两三日便船行流江码头了,到时候奴婢下船去给姑娘多挑选几本得心意的书。姑娘也能打发些时间。”
璎珞这两日要说还是过的极为舒服的,除了本主这具身体竟然会晕船。三日前她刚上船还准备兴致勃勃地好好看看这古代的运河两岸风光,谁知道船刚开,还没能驶出码头,璎珞便只觉天旋地转,哇哇吐了起来。
这一吐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一天都在不停的折腾,只要稍稍吃些东西就得全部给吐出来才算完事。虽然船上也备了晕船的汤药,可汤药喝下去便被吐出来,根本就起不了作用,还是妙哥不停给璎珞按摩穴道,这才算好了一些。
第二日虽情况有些好转,可却还是吐了五六次,直到今日璎珞才好了些,可也下不了床。前两日她实在难受,便叫妙哥给她寻两本书来打发些时间,转移注意力,谁知道翻遍了整个船,竟是除了太夫人那里有两本佛经,就没了旁的书。
璎珞日日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都快闷出毛来了,此刻听闻妙哥的话她眼睛一亮,撑起了身子,道:“船到流江码头会停吗?前天路过白壶口码头可就没停靠啊。”
妙哥神情却微微一黯,叹道:“姑娘放心,到了流江码头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停靠的。”
见她神情不大对,璎珞放下了手中的经书,微微凝眸,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妙哥这才道:“姑娘不知道,我们太夫人一向便有嗽喘的毛病,平日伺候的姐姐们可注意天冷天暖的变化了,稍微有些尘土烟雾什么的东西都不准近太夫人的身,那些花儿粉儿的更是不往太夫人的房中送,丫鬟们也都不准涂脂抹粉的。太医说太夫人这个病其标在肺,基要在肾。”
妙哥说着在璎珞身后塞了个软垫令她在床上靠的舒服,又将青莲碗端给璎珞接过,才接着道:“平日里我们太夫人都在用补肾纳气养气的方子,每次出京也是随行带着大夫的,偏巧前两日在鹤州府时那位老大夫起夜时得了风寒,竟是病倒了。太夫人想着再两日便要改水路,一路平稳很快便能到京城,这便将老大夫留在了鹤州府慢慢养病。谁知道昨夜太夫人这咳喘的毛病竟就犯了,直折腾了大半夜,今儿眼见又重了些,等到了流江码头就得赶着去请大夫,哪里会不停靠的。等船停了,奴婢禀了大管家,也随着下岸给姑娘买些书来想必大管家会同意的。”
璎珞闻言哪里还会想着买书的事儿,忙道:“太夫人生了病,自然以太夫人的身子为要,我帮不上忙,又怎么能还赶着给主人添乱呢。我说感觉这船行的比昨日快了些呢,原是如此。太夫人这既是老毛病了,船上难道就没有备常用药吗?”
妙哥却道:“自然是有的,可太夫人这咳的气势汹汹,带着的都是些温补的药,寻常太夫人突然犯病时,多是大夫给扎针再辅助汤药,偏如今大夫又不在船上,汤药用下去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璎珞闻言蹙着眉头想了想,道:“如此……我倒也听说过这嗽喘之症,病情急骤时,当以宣肺清热、平喘、豁痰为治。也听说过两个民间偏方,太夫人若有痰咳,倒可用白萝卜二两,鸭梨二两,一起切碎了加水一碗煮熟再加适量冰糖给太夫人食用,可以用来清热化痰。再就是明矾一两,研成粉用醋调成糊状,睡前取黄豆那么大的一团敷在太夫人的足心涌泉穴上,用布包好了,次日清晨再揭去。能不能行我也不知道,但这些都是吃食,外敷之用,即便不管用,试试倒也无碍身体。”
妙哥听璎珞说的头头是道,并非信口开河,眼睛一亮,忙道:“姑娘说的是,奴婢这便去告诉金嬷嬷。”
璎珞笑着点头,妙哥便急匆匆地奔了出去。片刻后她脚步轻快地回来,面上却带着笑容,冲璎珞福了福身,道:“奴婢将姑娘的话告诉了金嬷嬷,金嬷嬷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偏方。不过民间土方子不少都是有奇效的,金嬷嬷已经吩咐苏木姐姐按姑娘的说法去给太夫人熬汤水了。金嬷嬷这会子走不开,让奴婢代为感谢姑娘,等太夫人那边安稳些了,金嬷嬷还要亲自过来谢过姑娘呢。”
璎珞半点医术都不会,不过是以前苏家的集团旗下有养生馆和药膳馆,多少便知道一些保养偏方,药膳方子罢了。
听了妙哥的话,她哪里敢居功,忙摆手道:“行不行还不知道呢,哪里敢当金嬷嬷如此谢,再说了,太夫人对我有大恩,若非太夫人肯帮忙,我这闺誉可就不保了,如今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府上便如此客气,这不是臊我的脸嘛。”
妙哥便笑了起身,其后伺候起璎珞来却是更加细心周到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璎珞的偏方真起了奇效,到了翌日,太夫人楼氏的咳喘竟真好了一些,虽依然咳嗽不断,但却不像先前那般撕心裂肺的。
金嬷嬷是伺候太夫人的老人,原本为太夫人的病急的头发都白了不少,见太夫人的病情竟神奇地控制住了,对璎珞便满心的感激,当真亲自过来道了谢。
璎珞本也不是大夫,原想着太夫人的病平日还有太医忙前忙后的调理,振威将军府上请的客卿大夫多半也是医术了得。她那偏方简单的很,不过是说出来尽个心意,多半没什么用处,没想到竟是真起了些效果,一时也高兴的很。
经过这几日船上的颠簸,璎珞已渐渐适应,今日终于下了床,不再船一晃便头晕呕吐,她亲自将金嬷嬷送了出去,笑着道:“我还知道一些药膳方子,都是对常年咳喘症有益处的。只这咳喘似也分了气喘、实喘、虚喘、肾寒气喘、肾火扶肝上冲而喘等症。我也不知太夫人是个什么症状,也不敢贸然写了那药膳方子,恐再不对症状,加重了太夫人的病情。”
金嬷嬷却是眼前一亮,拉住了璎珞的手,道:“药膳?可是一些食疗的方子?早便听说食物加了药材常年食用也是能够起到治病疗效的,只是这食疗的方子一向难得,只听说宫中收录了两三本说这药食之事的医书。平日里各府中所得的食疗方子也都是从宫中流出来的。太医也给我们太夫人留了两份食疗方剂,倒真有些奇效,自打太夫人食用后已不大爱发作了,只是吃来吃去总那么两样,早已经腻味了。苏姑娘怎么会有治这咳喘的食疗方剂?难道苏姑娘也懂药理吗?”
璎珞闻言却是一楞,她知道药膳中国古代可一直都是有的,而且就是和中医相辅相成产生的,怎么到了金嬷嬷口中,好似这药膳倒成了极为稀奇新颖的事情了呢。
来不及细想,璎珞忙摆手道:“我哪里就懂什么药理了?不过是以前偶然间得过本医药孤本,上头讲的就是这食疗之事,因好奇便多看了些,记住了罢了。”
金嬷嬷却紧张地拉了璎珞的手道:“如此,不知那本书如今何在?可否借老奴将那治咳喘的方子抄录下来?”
璎珞本就是胡诌,哪里有什么孤本,见金嬷嬷眼中满是热切便为难着道:“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偶得那本书因年纪小,也不知珍贵之处,好奇之心翻看后便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嬷嬷不由面露遗憾,却听璎珞又道:“不过那时候正是记性好的年岁,看过后倒记住了不少,回头我将治咳喘的方子都细细想想,记下来给嬷嬷送去。只方子多还记得,可这方子都适合治哪种症候的咳喘我却早不记得了。”
金嬷嬷这下又笑了起来,道:“这个没什么要紧,姑娘的方子老奴会先拿给太医斟酌一二,选了适合太夫人的便是。”
璎珞便也笑着点了头,待金嬷嬷走后,她便令妙哥准备了笔墨纸砚,自己静心坐在了桌案后。要说这食疗的方子,璎珞还真记得不少,一来是苏氏集团名下养生馆和药膳馆都是璎珞亲自在管理,这些东西便不得不多了解。再来,璎珞自己便是擅厨的,又有年幼的弟弟,那时候她时常会亲自下厨给苏阳做药膳。
她将本主的记忆扒拉了一遍,目光不由越来越亮起来。只因本主的记忆中虽也知食疗一说,可这大丰朝,食疗确实尚未发展起来,寻常人家所谓的食疗不过是在食物中多加了一些对症的食材罢了,并没有完善系统的药膳方子和烹调手法。
而且多半食物兑了药材做出来的食物并不好吃,更莫说是美味了。也就宫中间或能流出一两张的食疗方子,可也多极简单,谈不上多高超。
这种现状令璎珞奇怪又兴奋起来,她细细想了想,前世时药膳好似也是在宋元时期才到了全面发展的时期。官方修订专著,记载药膳方剂一百多篇,治疗二十多种病症。而到了明清时中医食疗药膳学才进入了完善的阶段,药膳的烹调和制作也才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如今这大丰瞧着发展水平可不就和唐宋时差不多,药膳一道尚未完善发展其实也在常理之中,并不算多奇怪的事情。
这令璎珞像突然发掘了一座宝山,瞬间便扑捉到了商机,眸光晶亮起来。而且这次振威将军府太夫人的病对她来说更有可能成为一个契机,筹谋的好,说不得这便是她在古代挖到的第一桶金了。
嗯,如果不算从秦严那里挟恩索要的那些银票的话。
璎珞想着便不再犹豫,提笔细细回想着脑中那些有益咳喘的药膳方子写了起来。
因打定了主意要做这一行的生意,故此璎珞也未多写,只挑了效果好点,这个时节能寻到的食材,写了三种粥食药膳。待她终于写好放下笔,吹着墨迹,这才发现船不知何时竟停了下来。
璎珞不由一诧,唤了一声,“妙哥?”
璎珞写方剂时,妙哥怕打扰了她,一直静静守在门外,听到动静忙推门而入。璎珞便瞧着外头站起身来,一面将那三张方剂收进袖囊,道:“外头怎么了?船怎停了?”
妙哥却笑着道:“外头咱们的船碰上了云生堂迟家的货船,迟家的太夫人是我们太夫人的嫡亲幺妹。巧的是,迟家大少爷刚好在货船上,竟是亲自送货上京的。迟家大少爷唤太夫人姨祖母的,这不万管家让船过去,请了迟大少爷过来给太夫人请安呢。”
妙哥的话令璎珞心下微动,面露疑惑,倒是不急着出去了,在八仙桌旁坐下,挑眉道:“这云生堂不是药铺子吗?迟家是商家?我记得那日妙哥姐姐说太夫人出身镇北侯府,既是太夫人的嫡亲幺妹,怎么会……”
璎珞的话未曾说完,可妙哥却明白了璎珞的意思。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所谓四民,官户人家一般都是不会和最末等的商人之流结亲的,即便有贪图商家金银将女儿下嫁的,一般也只会舍了庶女。像镇北侯府这样的功勋权贵之家又怎么会将嫡女下嫁呢。
璎珞之所以奇怪,也是妙哥对迟家太夫人的称呼,大丰一般人家的老妇人没有封诰,便只能称作是老太太。有了诰封的,四品官之妻称郡君,五品为县君,其母方可称太君,而身上有三品诰命以上的方才能被称作是太夫人。
迟家的这位老妇人,既被称为迟太夫人,要么是其夫君乃三品以上官员,要么便是其儿子乃朝中大员,可迟家却是商户。
一般商户人家有做官的已是了不得了,想做到三品以上却是难上加难。
妙哥却一笑,道:“无怪姑娘不解,实在是这迟家有些特殊。迟家如今的家主迟老太爷原是先帝二十三年的状元,虽是贫寒出身,可却风度卓然,一表人才。且他因家贫一心读书,到二十六方才中得状元,却耽误了娶亲。当时镇北侯惜才,榜下捉婿,便将最小的嫡女嫁给了迟家老太爷。老太爷却也争气,为官方正清廉,很得先帝的圣心,步步高升,最高累至正二品天官。偏老太爷春风得意时,遭奸佞陷害,入狱候审,后来虽则先帝英明,还了迟老太爷清白,可到底使迟老太爷心有余悸,没两年今上登基后,迟老太爷便上书乞骸骨,激流勇退回乡了。”
妙哥见璎珞点头恍悟才又缓缓一笑,道:“就是姑娘想的那般,老太爷是个闲不住的,加上回乡时也不过壮年,老太爷又素来是个不拘一格的,索性便从了商,谁知竟是天纵奇才,迟家的生意越做越好,这不过才二三十年,迟家商铺便开遍了大江南北,且靠着老太爷的关系还当上了皇商。老太爷也是奇怪,自从了商便给孙辈定下了一条规矩,迟家三代皆不可涉足官场,可惜了迟家大少爷,早慧聪颖,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人人都称其是个比祖父更灵透的,却因了这条规矩只能从了贱业。不过迟家挂着个皇商之名,又有老太爷在,地位还是比一般商户人家高的多的。不过,我们太夫人却时常为迟大少爷惋惜,我们太夫人说,若是迟大少爷能科举出仕,定然比迟老太爷成就还高呢。奴婢看那迟老太爷八成是被金银糊了眼,三代不为官,这不是耽误子嗣前程嘛。”
妙哥的话璎珞却并不认同,她反而觉得这位迟老太爷当真是一位智者。
迟老太爷出身寒门,却能官拜天官,这是他的厉害之处,可都做到天官了还能被人陷害入狱,这便说明,迟老太爷在朝廷的根基还是不稳,虽则娶了镇北侯府的嫡女,可到底比不得人家官宦簪缨之家积累之盛。
根基浅,又位高,是极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他能靠帝王的宠信,洗脱罪名出狱,还能官复原职已是侥幸,可若继续为官,不定便会再受诬陷,下一次大概便没这么好的运道了。
尤其是宠信他的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正是朝廷洗牌动荡之时,能激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想来连皇帝也得承迟家老太爷这一份情,毕竟人家很识时务,及时地给皇帝的心腹腾出了位置。
迟家老太爷做皇商这是为家族打基础呢,皇商也算踏足官场了,有这层关系,再加上老太爷先帝天官的身份,迟家就不算淡出了官宦圈子,手中又有了银钱,三代经营,等三代之后再有子孙出仕,那可就彻底不一样了。
而且老太爷不让子孙出仕想必和大丰如今的朝堂局势也有什么关系吧。
想到这里,璎珞莫名又想起了秦严和那个襁褓中的孩子,还有头一次见那孩子时,婴孩身上穿着的内造的衣物。
“姑娘?苏姑娘?”
璎珞想的出神,妙哥的唤声却惊醒了她,回过神来就见妙哥正一脸担忧地瞧过来,璎珞忙自一笑,道:“我没什么。”
妙哥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奴婢还以为姑娘又晕船了呢,不过也不怕了,姑娘不知道,迟家大少爷虽聪颖却自幼身子不好,身边必定是带着大夫的,这会子万管家八成已将大夫请过来了,等会儿大夫给太夫人诊过脉了,也给姑娘看看。”
璎珞闻言心下又是一动,她没有忘记,那次夜半从官道上赶往田庄时乘的那一段顺风车,当时她给那马车中的公子当了回临时账房先生,那账本里头便有药材铺子的账目,而那药材铺子便是这云生堂。
那位马车中的公子时而低咳两声,脸色也带着积年的苍白,可不就像是常年有病的嘛,若她猜想的没错,那位当就是迟家的公子,妙哥口中的迟家大少爷了。
她方才刚刚想到了生意门道,正跃跃欲试,这边迟大公子便送上了门来,这可不正是想瞌睡,老天就空投了枕头下来嘛。
璎珞想着眯起眼睛,愉悦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