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州知府苏宅,苏定文的小厮同喜是这日傍晚从田庄上赶回苏府的。
他进了府便直接到外书房去回话,苏定文听说苏瑛珍生了病,正在庄子上养病,宋氏要等苏瑛珍病愈后才能回府,他一向知道宋氏娇惯苏瑛珍,便也没怎么在意,挥了挥手令同喜退下,换了身衣裳就往内院去寻青姨娘了。
如今灾情已过,难民也得到了安置,诚王和靖王世子小闹了一场后已经抢先回了京,而穗州城外病民也在靖王世子的安排下正得到救治,太医们也已从京城派了过来,药材一车车的往穗州运送。
穗州的一切动荡好像都已过去,即便诚王和靖王世子还有些账要各自清算,那也扯不到他的身上,故此苏定文难得的恢复了一身轻。
他到了青姨娘处,自然是一夜风流,说不出的荒唐畅快。
主母不在,苏定文乐的自在,青绸也是趁着机会使劲歪缠讨好,力求将苏定文的心牢牢拴住。
翌日,天色大亮时,苏定文还未从青姨娘的屋中出来,故此一早秦严到苏府时,门房小厮匆匆唤了管事亲自将秦严迎进了前院待客的花厅,那边传话小厮也一路急奔直接到了青姨娘的院子。
听到外头动静,苏定文刚刚穿戴好正坐在床上吃着青姨娘奉上的花茶,青姨娘跪坐在苏定文身后,正有一下没一下给苏定文捶肩捏腰。丫鬟匆匆进来,隔着内室的水晶挂帘禀道:“老爷,外院大管家派了知砚来传话,说是靖王世子鹰扬将军前来拜访,要给老爷送三个人。”
内室中苏定文本还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抚摸着青姨娘放在肩头的滑腻柔荑把玩着,满脸的悠闲自在,听到禀报猛然站了起来,忙着下了拔步床,又回身匆匆将手中茶盏丢给了青姨娘,几步便出了屋子。
外头回廊上小厮知砚正垂首立着,见苏定文出来忙迎上,苏定文已是问道:“怎么回事?可说了是送什么人?”
靖王世子秦严虽不是皇子龙孙,可苏定文却万不敢小觑半分,谁不知道宫里头的太后最疼宠的便是这个外孙。便不说这个,只说这位爷自己的本事,那也是令人不敢轻待半分的。
苏定文可不会忘记前不久这位鹰扬将军才将一位知府老爷给五马分尸,朝廷弹劾的奏折都压倒龙案了,最后又如何?那位知府还不是死也白死,秦严也不过挨了几板子罢了。
只是他和这位靖王世子也攀扯不上半点关系,这位爷今儿怎么到了苏府,送的又是什么人?
苏定文想到前些时日七皇子叶宇轩给他送人的事情便有些心有余悸,这么都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他问罢,知砚便道:“奴才也不知送的是什么人,秦将军带着一辆马车进的府门,如今人已经被大管家迎进了前院花厅,大管家叫奴才赶紧请老爷过去。”
苏定文一听秦严还带着辆马车来,登时便蹙起了眉,越发感觉不妙。秦严这等身份,不可能给他一个小小知府送女人,那马车中会是什么人?
他心中忐忑,脚步匆匆下了台阶,大步流星便往前院去了。
青姨娘站在台阶上,眼瞧着苏定文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这才忧心忡忡的冲丫鬟妙云招了招手,低声交代道:“你快去寻我娘,让娘想办法探探,看靖王世子给老爷送的是什么人?”
妙云应了,脚步匆匆紧接着出了院子。
用马车送进了府,只会是女眷,难道靖王世子是给老爷送女人来了?
青姨娘焦虑地跺了跺脚,心里一片烦乱,现如今她刚刚当上姨娘,老爷正是最宠爱她的时候,她可不想还没站住脚便来个分宠的姐妹!
外院花厅,秦严负手而立站在花厅正中,目光淡淡瞧着墙上挂的一副梅花落雪图,丫鬟上了茶便躬身退到了花厅外。大管家陪在一旁,想着这位靖王世子的各种传说流言,一时间连头都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劝这位爷坐下来用茶了。
他一个下人根本就搭不上话,只一个劲儿的往外张望,希望老爷能够早点过来。
过了也不知多久,大管家都觉汗水流了好多层了,院子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苏定文一袭藏青色圆领锦袍进了院子,他上了台阶,一眼便瞧见了负手站着的高大挺拔身影。
秦严今日并未穿袍服,一袭玄色织锦暗纹的长袍,只衣摆处用暗金绣线绣着简单的江水纹,腰间系着条皮革宽腰带,阳光照在他身上,袍子泛出微微冷光来,有股低调的奢华。就因为站了这么一个人,这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花厅突然显得满室生辉起来。
那人就那么站着便令整个院子都充满了紧绷的肃然气息,叫苏定文呼吸一紧致,心头一跳,暗赞了声,果然英雄出少年。
苏定文撩袍进了花厅,笑着拱手扬声道:“鹰扬将军光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秦严转过身来,凝目盯向苏定文,眸过已经将苏定文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他容貌俊美,瞧着风度翩翩,可却和心中那张芙蓉面没多大相似之处,一时便神情微淡,抬了下手,道:“苏大人客气了。”
苏定文被秦严目光一扫只觉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寒到了骨头里,脸上笑容有些僵硬起来,总觉秦严的目光有些不善。
偏秦严面上覆着面具,苏定文根本无从探究他的神情,不过这位爷满身都是冷锐肃杀之气,苏定文莫名觉得即便他不带面具,脸上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可供自己探究的。
他早便听闻靖王世子从小便脸覆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便是上朝面圣也不曾取下面具,如今瞧见果真如此,苏定文虽心中惊奇,却不敢表现半分怪异和不满,毕竟连皇帝都没意见,他哪里敢表现异议?更何况,秦严虽年轻,按武官品阶,鹰扬将军却属正二品武职,比他这个知府可要高了好几级呢。
压着紧张和担忧,苏定文打着精神,笑着道:“鹰扬将军年少有为,战无不克,下官敬仰久已,今日将军能到敝府来,当真是蓬荜生辉,下人们没见过世面,竟也未请将军坐下,着实失礼,将军快快请坐。”
苏定文让座,秦严才迈步坐下,却也不用茶水,便单刀直入的道:“今日过来乃是给苏大人送三个人,苏大人还是让下人们回避下的好。”
苏定文闻得竟还要下人回避,更加狐疑起来,目光又往院外停着的马车扫了两眼,冲大管家打了个手势。
大管家忙吩咐站在廊下伺候着的丫鬟们都退了出去,自己也退出院子,守在了院门外。
一众人退出,不必秦严吩咐,院子外站在马车旁的高个军士便打开了马车的门从里头先后拖出两个人来,拖着进了大厅,丢在了大理石地上。
苏定文望去,面色微白,只见那两人都是寻常百姓打扮,乃是两个三十来岁模样的男人,一个高大壮硕,一个瘦弱矮小,一样的是,那人都被去了双手,伤口显然也没经过多好的诊治,包扎的白色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打眼一看,简直就是两个血人。
如今天气炎热,这样的大创伤伤口仔细照顾只怕都要九死一生,更何况两人这样胡乱包扎的,苏定文见那二人面色潮红,双唇却全无血色,瞧着便已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奄奄一息,分明就是两个将死之人,一时间又惊又骇,实在不明白秦严送这么两个将死之人给他是什么用意。
难道又是府上的下人在外闯了祸事?苏定文额头青筋乱跳,认认真真盯着那两个人瞧了半响,怎么看都一点印象也没,偏大管家也不在身边,无法寻大管家确定,苏定文只好硬着头皮看向秦严,道:“这是?此二人下官不认识啊。”
秦严只淡淡道:“那马车中尚还有一人,苏大人定然是认识的,不妨移步过去瞧瞧。”
他言罢,使了个眼色,拖着两个断臂男人进花厅的军士便冲马车抬手,道:“苏大人请。”
苏定文面上越发惊异不定,已装不出淡然从容模样了。看了两眼笔直坐着,面无表情的秦严,这才点着头站起身来,随着军士出了花厅到了马车旁。
他探头往里一看,直惊地面色满是灰白之色,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惊叫一声,“珍丫头!”
只见马车中斜靠着马壁坐着一人,她头发散乱,身上胡乱裹着一件男人的外衫,瞧式样乃是军中下品军士的官服,外衫已有些散乱,露出里头女子的小袄和长裙来,不难看出那袄子和裙子已有多处被撕裂破损,有些地方甚至已透出白生生的肌肤来。
苏瑛珍此刻正紧紧闭着眼睛,两颊上还残留着几个淡青色的手掌印,她即便睡着也能瞧出双眼红肿,那样子不肖多瞧便知是遭受了凌辱。
苏定文只觉头脑发晕,双腿发软,眼前刺红,惊叫了那一声便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直愣愣站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脚步匆忙跌跌撞撞地奔进了花厅,冲着秦严急声道:“秦将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女怎么……小女怎么会……”
苏定文说着已是眼眶微红,下头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他实在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昨日傍晚他才得到禀报,小女儿病了在庄子上养伤,今日清晨小女儿怎么就这么一副鬼样子被送了回来,她这般模样,苏定文倒宁愿她死在外头。
秦严见苏定文神情激动却只淡声道:“五日前夜里本将令人赶来穗州奉命处理疫病一事,却在官道上碰到了一辆行迹可疑的马车。本将拦下马车,捉了两个人贩子,便是眼前这二人,当时令爱便被捆绑了手脚丢在马车中,已然是方才苏大人所见的模样了。”
秦严的话令苏定文又晃了晃身子,这么说他苏定文的女儿被人贩子拐了的事岂不是已经传遍了军营?!五日前,竟然五日前苏瑛珍便不见了,怪不得宋氏带着孩子们在田庄中迟迟不见归府,竟然还欺骗自己说苏瑛珍病了,要在庄子上养病,这么大的事情宋氏怎么敢如此糊弄他!
苏定文因震惊和气愤面色涨红,胸口起伏不定。如今苏瑛珍的破事已经传遍了军营,这烂摊子叫他如何收拾!
秦严似看出了苏定文心中所想,便道:“苏大人放心,在下的龙虎卫军纪严明,不该说不该传的话半句都透不出去。”
苏定文听了这话,方才神情略安,秦严的统兵能力不容置疑,他松了一口气,压着心头的波涛翻涌,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女明明和内人在庄子上暂住,怎么会到了人贩子手中!?”
秦严却是轻哼了一声,冲旁边站着的影七打了个手势,影七上前两步也不知冲地上摊着的两个人贩子身上哪个部位敲了一下,两人便口申口今着醒了过来,秦严道:“这事儿苏大人还是问这两个人贩子的好。”
苏定文如今已恨死了两个人贩子,一来苏瑛珍虽然刁蛮任性,可在苏定文面前却很会讨好卖乖,嘴巴也甜,又是嫡出的幺女,苏定文平日也很疼爱苏瑛珍,见到小女儿被毁难免痛苦愤恨,再来,这事一个弄不好他的几个儿女将都受到影响。嫁娶上会难上许多。
更有,苏定文自己说不得也会以为此事成为笑柄,连仕途说不定都要受到影响。
苏定文不待两个人贩子彻底清醒便忍不住上前纠起了其中一人的衣领,浑身青筋直冒地摇着他怒吼道:“你们这些天杀的竟敢贩人贩到了官家头上,说,到底是谁支使你们这么干的!”
苏定文还没气糊涂,心里清楚若非有因,人贩子万万不敢动到他的头上来,他问完,那被他摇晃的人贩子便声音虚弱的道:“是大人府上的一个管事。”
苏定文一听此事果然有蹊跷,顿时便气的捏紧了拳头,压了压火气才将那人贩子丢在了地上,怒声道:“说!”
那人贩子正是高大个,他被丢在地上,爬了两下抬起头来,忍受着疼痛,断断续续地将道:“我们兄弟趁着穗州灾乱在这一带搜罗美貌女子诓骗诱拐,抢掳偷来买卖赚个养家钱,有一日府上一个管事寻到了我们,自称是一富户人家,家里老爷死了,寡妇主母便要将碍眼的庶女给处理掉,叫我们兄弟帮忙将那庶女偷出府悄悄拉到南方卖掉,我们兄弟接下了这活,还收了那管事五十两银子的封口费。当日我溜进那富户庄子花园,瞧见一个小姐打扮的姑娘便冲上去将其敲晕抱出了庄子,我和兄弟汇合后便欲赶往桥县镇乘船离开,谁知运道不好,在路上遇到了秦将军被带回了军营,我们兄弟真不知偷来的是官老爷府上的嫡小姐,求官老爷饶我们兄弟一命。”
两个人贩子虽知自己必然逃不过一死,可也不想连累了家人,他们早便被秦严威逼过,这会儿苏定文问起自然全是按照璎珞的意思回答。
苏定文听闻这话,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突的跳的更加厉害,胸口气血翻腾,几乎吐出血来,他不肖深想便有了某种猜测。这样的局根本就不是庶女姨娘们能做出来的,想到当日宋氏和他说想带着女儿们去普济寺避祸的话,苏定文越发肯定了,此事八成是宋氏要谋害庶女,阴差阳错叫人贩子抓错了人。
当时他就奇怪宋氏怎么会想着现在出城,只是觉得宋氏避开确实有利于他脱罪,和诚王放火的事情撕扯开,这才没有多想。如今再想,处处都是疑点!
他简直难以相信,宋氏竟然如此的糊涂愚蠢,他更难以相信宋氏竟然敢如此大胆妄为,他也不愿相信,宋氏竟然会这般恶毒阴狠,对他的话阳奉阴违到这种地步。
想到他离开穗州时为了顾全宋氏的嫡妻脸面还特意到正房陪着宋氏用膳,还曾温言软语的安抚宋氏,而宋氏更是一副知错的模样连连表示已经悔过,结果转眼就出了这等事,苏定文就觉得自己是个大笑话,大傻子,竟然不知吸取教训,还被个女人骗的团团转。
可这事除了是宋氏所为,根本就不可能是别人,别人也没这么大的能耐,能和外头的人贩子牵上线!
苏定文胸膛起伏,气了个倒仰,秦严却已站了起来,冷声道:“苏大人也知道,本将这次是奉皇上之命到穗州治疫的,治疫之事不敢轻忽,本将这些天一直忙于公务,便一时忘了令爱之事,隔了这么几日才将令爱送回,还望苏大人见谅。另外,本将的军营中也没有女子,对令爱照顾也有不周之处,军营没有马车,今日送令爱回来,本将特意令下头军士到城中买了辆马车,本该令爱单独乘坐的,奈何这两个人贩子被本将一怒之下去了双臂,就让他们这么进城恐惊扰了百姓,便事急从权丢到了令爱的马车上,令爱许是太过胆小,不停尖叫,故此本将便叫人打晕了她,对令爱的各种不周之处,苏大人莫要见怪。”
秦严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苏定文便又想到了方才苏瑛珍衣衫不整和两个人贩子同处一车的情景来,可说起来他还要感激秦严送了苏瑛珍回来,更是救了苏瑛珍,他哪里有资格对恩人的种种不妥行为置评抱怨?
苏定文只能强压着吐血的冲动,勉强扯了扯嘴角,连声道:“秦将军大恩,下官改日定当登门拜谢,哪里能怪责将军,将军太过言重了。”
秦严便不再多言,点了下头,道:“如此,本将便告辞了。”言罢,也不待苏定文再言,秦严便大步往外去了。
苏定文强自撑着送了秦严出院,吩咐大管家守在院门处,不准任何人出入,一路亲自将秦严送出了苏府,眼瞧着秦严主仆骑马而去,苏定文才身子一晃往后倒去,小厮吓了一跳忙扶住苏定文。
苏定文靠着小厮喘息了几下,这才压下那股眩晕,猛然直起身子来,怒气腾腾地往府中去。他重新回到前院花厅,神情虽阴历非常,精神却已好了很多,人也平静了极多,附身在大管事的耳边吩咐道:“去叫两个妥当人来,里头花厅里的两个人……”
苏定文说着抬手在空中切了一下,比了个杀死的手势,见大管家身子一震,已然明白了过来,才又道:“收拾干净点,尸体趁夜丢出城混在得天花的疫民尸体里烧个干净,万不可露半点风声出去,明白了吗?”
大管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方才也听到了院子中老爷的咆哮声,他还听到了苏定文的那声惊叫,知道事情和六小姐有关,大管家隐约猜出了是何事,半点也不敢怠慢,忙躬身应了。
苏定文这才又吩咐道:“去给我备辆马车,卸了门板,直接开到这院子里来,伺候爷去庄子,爷要去找夫人!”
大管家只觉苏定文提及夫人两字时,咬声特别的重,一时间他心念转动着,忙又应了一声。苏定文这才摆了摆手,大管家快步而去。
苏定文大步进了院子,走到马车前又瞧了眼苏瑛珍,面上露出沉痛和狰狞之色来,狠狠甩上了车门。片刻大管家便带着两个人脚步匆匆进了院子,指挥着两人利落地捂着两个人贩子的口鼻,解决了两人,拖着尸身出了院子。
苏定文面色阴沉不定地站着,待备好的马车开进了院子,他挥退了下人,亲自将苏瑛珍移上了苏府马车,自己也进了马车,这才大声叫了车夫等人进来,驾着马车一路出了苏府,飞驰着往庄子而去。
苏瑛珍在路上已经被颠簸醒来了,她睁开眼睛,顾不得四处观察便惊恐的缩着肩膀往车厢的角落躲去。
实在是太害怕了,那日被秦严带走,她醒来后只以为得救了,可没想到醒来后却被关进了一个小黑屋里,屋子里竟只有一张床。外头看守她的兵士任她怎么哭求打闹都不多搭理她,更不让她离开那小黑屋一步。
她本就受了惊吓,被关着一日日更是惊恐惧怕,昨日下午那个士兵丢了四根血淋淋的手臂害的她哭都不敢哭了,夜里连闭眼都不敢,她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没想到今日一早便被带出了黑屋,被丢上了马车,小兵说他们将军要送她回家,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高兴,那两个断臂的男人便跟着被丢上了马车,她大声尖叫,惊恐异常,接着便被再度敲晕了过去。
现在她的人还在马车上,是不是那两个断臂的男人也还在?苏瑛珍满脑子都是那血淋淋的残臂,她浑身发着抖,恨不能将自己缩进马车缝里去。
苏定文就坐在马车上,眼瞧着苏瑛珍醒来后便不住缩着身子往车角躲,根本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他脸上神情极为复杂。他知道这个女儿是真完了,瞧着苏瑛珍瑟瑟缩缩的模样,苏定文心疼的同时,怒火也更加熊熊燃烧,对宋氏的愤恨也更加难以克制。
到底是娇养的女儿,苏定文张口大大吸了一口气,向着苏瑛珍伸出手去,安抚道:“珍丫头莫怕,没事了……”
“啊!别碰我!别碰我!”苏定文的话还没说完,苏瑛珍便挥舞着双手尖叫了起来。
苏定文忙抓住苏瑛珍乱动的手,沉声道:“珍丫头莫怕,是父亲!是父亲啊!”
闻声苏瑛珍身子一震,半响她才瑟缩着从发缝中抬头看去,见眼前果真是疼爱她的父亲,顿时便扑进苏定文的怀中哇哇大哭起来。苏定文念着这个女儿受了大委屈,以后只怕还要受更多的委屈,说不得父女相聚也就此最后一回了,倒也抚着苏瑛珍的头发细细安慰起来。
苏瑛珍哭了不知多久才慢慢哽咽着停了下来,她抓着苏定文的手,道:“父亲,那些救我的军士,他们都知道我是苏府的小姐,怎么办!?您快想想办法,让他们都闭上口!不然女儿……女儿……”
见苏瑛珍面色苍白,睫毛上全是眼泪,眼睛更是红肿不堪,苏定文拍着苏瑛珍的手道:“你别担心,他们都不会说出此事的,放心吧。”
苏瑛珍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觉着整个人都从地狱中回来了,她有种重返人间的愉悦和轻松,遂却恨声道:“父亲,那两个将女儿绑出府的男人呢?他们对女儿动手动脚的,父亲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还有那些军士,女儿都说了女儿是穗州知府的嫡女,是京城定安侯府的女儿,他们竟然还敢对女儿恶声恶气,还拿……还拿赃东西来吓唬女儿,父亲一定要寻他们算账!打他们军杖!”
苏定文听到苏瑛珍经过此事还这般口无遮拦,口出狂言,顿时便有些面色难看起来。
他目光复杂盯着苏瑛珍,一时间沉默不语。
以前他总觉着这个小女儿天真娇憨,即便是养的有些娇蛮那也是无伤大雅的,如今却发现这个女儿根本就不是天真,而是愚蠢。若非愚蠢又怎么会轻易被偷出府来丢了那么大的人,若非愚蠢又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大喊大叫地吆喝着身份,生恐别人不知道他苏府的姑娘落进了人贩子手中没了清白?
这样一个愚蠢又胆小,狂妄又刁蛮的女儿便算是没有出事,只怕将来出嫁也不能给母家带来什么荣耀,反倒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闯下祸事,连累家族!
这便是宋氏教养的好女儿!
苏定文想着面色阴沉下来,他本来还很是心疼女儿,心中满是惋惜,如今蓦然间那股心疼和惋惜全部都减淡了,而且隐隐约约的他还觉得这说不得是件好事,这女儿如今出事,总比等到了京城,再闹出比这更大的事情来的好吧。
苏瑛珍见苏定文面色变换不停,不由住了嘴,道:“父亲,你怎么了?”
苏定文回过神来冲苏瑛珍笑了笑,道:“没什么,那两个人贩子已经死了,这次委屈你了,如今回了家便什么都莫要想了,好好休息两日。”
苏瑛珍见苏定文对自己温声软语的,只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觉得府中有宋氏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也就那些军士和两个人贩子知道此事,人贩子既然已经死掉了,父亲又说那些军士不会胡说八道,苏瑛珍心神便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了车壁上,蓦然却想起苏瑛蓝来,面色狰狞地从腰间摸出一团已赃的不成样子的纸条来呈给苏定文道:“爹爹,你看,是四姐姐要害我!我不过是出门时和她发生了几句口角,她便将我骗到了后花园,害的我被人贩子敲晕带走,四姐姐心肠太歹毒了!爹爹看,这是四姐姐那夜扔进我闺房的纸条,上头的字迹就是四姐姐的,铁证如山!”
苏定文将那纸条展开,细细看了两眼,点头道:“等到了庄子,父亲会亲自查问此事,倘若真是四丫头害你,我定不会放纵。”
苏瑛珍面露恨色,点了点头,放松身体靠在了车壁上,遂她又想起那日夜里马车前昂然坐在马背上带着面具,宛若神祗的男子来。
是他救了她呢,若非他,自己早便不知道被人贩子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若非他,她此刻也无法回家。他那么好心,那么英俊美好,一定都不知道下头的军士们是如何对她的,若是他知道了,一定不会允许他们那般对待她。
他是什么人呢,那个小兵说他们将军亲自送她回家,她到底是怎么到家的,会是他送的她吗?
苏瑛珍想着忙又爬起身来拽住了苏定文的胳膊,问道:“爹爹,救了女儿的到底是什么人?就是那些骑兵的首领爹爹可见过他了?他带着一张面具,身材特别高大挺拔,爹爹可是认识他?”
苏定文瞧着苏瑛珍眸光闪烁,春心荡漾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半响才沉着脸道:“外男岂是你能打听的!”
苏瑛珍见苏定文果真生气了,这才忙松开手坐了回去,她一面想着回头从母亲那里再打听,一定能知道救命恩人是谁,一面又憧憬着再次见面的情景,到底是担惊受怕又挨饿挨冻了几日,精疲力尽着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苏定文瞧着靠着车壁睡的沉沉的苏瑛珍长长叹了一口气扭过了脸去。
马车一路疾驰,刚过午便赶到了田庄上,下人开了大门迎了苏定文进府,已有小厮快跑着去给宋氏传信。
彼时宋氏刚刚用了午膳,正靠在床上吃药,听闻苏定文来了,惊地她忙从床上爬了起来,不停地在房间中走动,冲高妈妈道:“妈妈这可如何是好,老爷一定是昨儿听说六丫头病倒了,心中不放心便亲自赶过来探病了,这若是老爷知道六丫头不见了……不行,不行!可拦着不让老爷见六丫头,岂不是更让老爷怀疑?”
高妈妈也是一脸急色,眼珠子转了转,却道:“要不夫人就说六姑娘可能是被染了天花?”
宋氏听了高妈妈这话,蹙紧了眉,只觉这样说有诅咒苏瑛珍的嫌疑,尤其是苏瑛珍现在生死不明,这般说也太晦气了些。可她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能阻拦着苏定文见苏瑛珍。
耳听院子里已经传来了动静,她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咬牙道:“就这么说吧,你等下偷偷溜出屋子让下人们都统一了口风,还有大夫那里也打个招呼,说不得老爷要见六丫头的大夫呢。”
高妈妈躬身应了,外头正好传来脚步声,明月给苏定文的请安声。
宋氏忙扶着高妈妈的手迎到了外室,刚要出屋,门帘被挑起,苏定文一身官府大步走了进来,宋氏抹着泪迎上前去,道:“老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出去公干,妾身却没能照顾好孩子们,叫六丫头染上了天花,妾身无能,老爷……啊!”
宋氏的话尚未说完,苏定文便满脸戾气地抬脚便重重给了宋氏一个窝心踹,宋氏整个人都被踢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了多宝格上,撞地上头摆着的物件珍玩噼里啪啦掉下来,发出一阵破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