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台上,张允捧过任命状,小心翼翼的转身。
“伯礼贤弟,恭喜。”他皮笑肉不笑的望着对方,心中忐忑。
上一次他们二人相见,还是在来襄阳的大船上。那时他们是共战匪徒的战友,刘贤更是他意欲拉拢的对象。他不同意蔡氏那种得不到就毁掉的个性,他总觉得,多个朋友多条路。
但是他们终究是成不了朋友了。也许是命运将他们二人推向了对立的两面,也许将刘贤推到对立面的,就是他张允自己。
任命状不沉,即便是裹住了短刃,依旧比蔡氏的体重要轻很多。
张允记得这柄短刃。当年刘表拿下韩嵩,用的借口也是这把短刃。
“贤弟?”他问刘贤,眼神在触碰到对方满是污浊的脸庞时连忙闪躲开。
可怜了,若没有这番遭遇,年纪轻轻坐拥两郡,这成绩可是直逼当年的天下第一青年才俊袁本初。
刘贤轻轻咳嗽了两声,没有上前。
“伯父,如今侄儿这副病体,只怕……要不,伯父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试着推辞。
“笑话,老夫也是久病之躯,难道也要因病让位不成?”
刘表说这话时,眼睛飘向刘琦,疲惫的长子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回应父亲的眼神。
刘贤轻叹了一声:
“*******,*******。都是定数啊。”
他伸出手,准备接受任命。
嗒嗒嗒嗒。
是战靴踏地的声音。
众人不约而同的向殿门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之中。
“来者何人,不知道鲲鹏台的规矩吗!”傅巽喝问道。
“哼,说出吾名,吓汝一跳!我乃零陵上将军邢道荣!”
满殿臣子从来没见过如此莽夫,竟敢未竟召见,擅自闯上大殿。自刘表入主荆州,二十多年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出现过这样的人。
“笑话,大汉制,只有前后左右四大将军,何来上将军一说?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武夫,安敢妄称将军!”傅巽历来瞧不起武者,他虽然接刘贤等人进入襄阳,可是对于邢道荣刘敏之辈,可是从来没有拿正眼瞧过一次。
“将军者,一呼万应,勇士舍命以从,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之乎者也的文吏,懂得什么为将之道!什么前后左右,本大爷定立其中,何惧八方来敌!”
邢道荣这番话从来没有人教过,那是他自己为将多年来的心得体会。此刻义正辞严说出,辅之以古之名将的傲然豪气,竟是将能说会道的傅巽驳得哑口无言。
这不是以理服人,就是单纯的威慑,就是后世所谓的气吞万里如虎的派头。
他顶着诸多权贵的目光,大踏步的走上通往上首刘表主位的台阶,一把夺过张允手中的任命状。
“我家公子这病可不吉利,碰者有份,为了张将军安危,末将就替公子接了,还请主公大人赎罪。”
张允被邢道荣的威压吓蒙了,一时没有反映过来,等回过神,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我记得他,在船上也没有多厉害啊,怎么今日一见竟然如此威猛?”张允心中暗想,脸上努力维持的着平静。
他不知道,刘贤也不知道,只是碍于这脸上的污浊,刘贤的吃惊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
只有邢道荣自己知道,这份勇敢来自他心底的恐惧。
他害怕刘贤真的命丧于此。
本来,他已经决定要在刘度的手下安安稳稳的混下去,当一员偏将,挣一分禄米,虽没有北方曹操手下张辽、曹仁、夏侯渊等人名震华夏的那份风光,但是好歹不会死啊。
躺平有饭,还能摸鱼,这工作多爽?
可是刘贤的出现改变了零陵,也改变了他。他清楚感受到跟着这个年轻人建功立业时的那份爽快,还有为将者获得胜利时的那份荣光。从击败蛮王白登,到剿灭黄驷郎叛逆,再到龙编大狱中为刘贤承受严刑拷打,再到与刘敏、鲍隆、陈应四将平桂阳,短短一年多,他的马蹄纵横荆南的山川河泽,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写进了军功的表彰中,邢道荣这个名字,仿佛重生了一般。
刘贤带给他的不只是军功,而是一段激昂澎湃的人生。
刘贤成就了他,他就要用命保护刘贤。
今天刘贤九死一生,无论是刘表想要的九死,还是刘贤想要的一生,都得从他邢道荣的尸体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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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邢道荣的无礼,张允回过头,只见刘表手中捏着那个茶碗,摩挲起来。
犹豫,他在犹豫。
有什么好犹豫的,杀啊,都杀了,一了百了。张允面露急色,可是刘表不看他,只是盯着邢道荣。
稳字中间藏了一个急,越是危急,越要稳。
邢道荣将卷轴抓在手中,使劲一捏,感受到了其中的利器。
刘巴说得对,晚来一步,公子就得死在这上面。
那可不行。邢道荣抓紧卷轴,问刘贤:“公子,这文书要现在看吗?”
刘贤也不知道邢道荣要干什么,微微摇头。
“那好,这文书珍贵,老邢带回去,公子晚上点灯仔细拜读吧。”
说着,他竟然两手握住裹着匕首的文书两端,十指攥紧,额头肩颈青筋暴起,将文书折弯。
全场人惊呆了。不明内情的惊讶于他胆敢折损用圣旨书写的文书,明白内情的,惊讶于他竟然敢徒手对折利刃!要知道,那可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啊!
甚至就连躲在帷幕后的甲士们听到了殿中的情形也纷纷探出头来,很快,他们在邢道荣的表演中忘记了潜伏的任务,不自觉的涌了出来。
重臣们被突然出现的甲士吓得全部禁言,以为是刘表发出了指令。可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接到指令,只是单纯被邢道荣的勇武折服。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邢道荣将利刃和文书折成了九十度。
利刃的锋刃已经割破绢布,嵌入了他布满指节的老茧。有几根手指已经明显感觉利刃卡进了骨头,渗出鲜血,发出咔咔刮响。
“邢道荣啊邢道荣,今天这场硬仗,你可不能跌份!”他暗自说道。
在邢道荣心中,此刻他就是在金戈铁马的沙场之上。手中握的不是铁刃钢刀,而是敌人的脊椎。
妈的,你只要不把我十根指头全割了,老子今天就非得把你撅折了!
来!硬汉对硬刃!
他顶着惊叹和刺骨的疼痛,将整个文书从九十度折到了将近一百八十度,要不是绢布厚,只怕已经成了对折。
埋伏的甲士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猛将。
吕布再世,也就不过如此了。不过吕布只是辕门射戟,邢道荣可是徒手断刃!此人既然连铁剑都能撅折,那自己的脊椎骨、腿骨、小臂、甚至脖子……甲士们全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邢道荣环视四周,以王者之气傲视群臣,将折成巴掌大的任命状塞入怀中。
末了,他张开双掌,露出满掌血痕,然后将巨掌送到唇边,伸出舌头将鲜血舔舐干净。
嘴角、胡须满是鲜血,就像是刚刚咬断猎物脖颈的嗜血猛虎。
那嚣张的表情像是在怒吼:
还有谁!
没人了,真的没人敢上前了,今天起,您就是荆门第一!
荆门第一,邢元甲!
刘贤瞅准机会,问道:“伯父,既然信任侄儿,那侄儿恭敬不如从命。*******,岂因福祸避趋之。侄儿一定会善待桂阳百姓,永念伯父的恩德!”
没人注意道,刘贤说这话时,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人也不咳嗽了。
人的底气,来源于实力。
刘表紧握着茶杯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松开。
“这孩子有猛将如此忠心,可是这身子,罢了……”年迈的州牧知道,按照刘贤的状况,恐怕活不了几年。就算有邢道荣这样的猛将,终究没有机会威胁刘家的统治。
刘表轻轻摆了摆手。
就这样,刘贤在众人错愕目光中,在邢道荣的威武身影下,再一次安全的离开了鲲鹏台。
九死一生,他拼到了那一生,而荆州的鲲鹏,将就此扶摇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