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江风习习,不停拨弄着蒯良的苍白长须。
“仲宣啊,何事如此机密,还要与老夫来此地商谈?”蒯良眺望远方长沙方向,边问王粲。
王粲欠身笑了笑:“大人,下官从长安至荆州时日不短了,老实说,一直未受主公重用。此番主公难得召我去参加盛典,对我这个外臣是无上荣光啊。只是一想起这些年备受冷落的日子,下官边担心一言不慎,又被弃用。”
蒯良道:“仲宣啊,古之大贤皆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你如此执迷功名利禄,可是做不出好文章的。”
面对蒯良的批评,王粲并不恼怒:“大人的话下官谨记。只是大人身居高位,不晓得我们这些外臣的苦。如今大公子和二公子夺嫡……”
蒯良听到王粲提及此事,眼神冰冷如刀,从嘴角发出了一声似质疑似警告的嗔声。
“仲宣,立嫡长幼,是主公家事,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为人臣,要非礼勿言才是。”
王粲脸色越发尴尬,委屈道:“大人,不是下官无礼,实在是形势紧迫,众臣不选边投靠,实在难以在荆州立足啊。”
蒯良听了王粲的苦水,也是不紧轻叹一声,望向远方:“党争误国啊。仲宣,你是大才,老夫不愿见你陷入党争之中误了自身前程。不怕告诉你,此次去长沙,老夫就是要去像主公谏言此事,势必请主公定下荆州未来的世子,让旁人不再生觊觎之心,好令群臣归心,郡国稳固。”
王粲大惊道:“子柔大人若是能劝主公早立世子,这可是大好事啊。想必大人定是出于公心,只是不知大人主张立哪位公子?”
蒯良听到他追问,隐隐有一丝不悦。按照规矩,长官含在嘴里没说的话,就是不想说的话,意思透给你自己领会去,哪有刨根问底的道理。可也许是王粲此番立了大功,身为功臣,蒯良也不好太过驳斥他的面子,便鬼使神差说了句:
“自然是拥护主公的嫡子。”
王粲连忙把话头接了过去:“哦,嫡子,既然如此说,那就断然不是嫡长子刘琦公子。原来大人是要劝主公立刘琮公子。万幸万幸。”
蒯良不知道,王粲说出这话主要是在宽慰自己。此刻,王粲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液,他甚至打心眼里渴求蒯良说出拥立的嫡子正是刘琮,这将能救了他们两个人。
可惜,王粲的暗示没有奏效,蒯良还给他的是无情的拒绝。
“哎呀!胡闹!怎能是刘琮!你可知刘琮他是……”
王粲提着嗓子问:“刘琮公子是如何?”
蒯良终究还是城府更深,将已经滑到嘴边的话生生按了下去。
“这你就不必问了。仲宣,你要记住,为人臣子,最重要是要为一纯臣。不论谁当世子,只要他一刻没有坐上大位,就是主公的臣子。你要效忠的,永远只有主公一人。”
给你机会了,可你偏不要。
蒯子柔啊,这是你自己选的。王粲心如死灰。
“子柔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真的是浅薄了,愧对读了这么多年的圣人之书。屈子讲,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前途漫漫,下官想拜子柔先生为师,这是学生为先生雕刻的墨砚,上面‘荆州擎柱’四个字乃是学生的心声。此物作为学生拜师的束修,还请先生收下我这个愚徒!”
说着王粲便举砚下跪。
蒯良连忙将他扶起,连砚台都没有接:“仲宣,你这就是折煞老夫了。你是四海闻名的才子,老夫何德何能敢对你以师自居?若是为了功名,就大可不必。”
蒯良边说,边在王粲面前踱步起来。“老夫为人有个怪癖,就是从不提拔自己的学生。比如老夫的学生刘巴,多年来只是宜城一县吏,当年他拜老夫为师时,老夫就说过,只要老夫一日在,他就一日不可能入襄阳做官……”
突然,一阵冰冷的痛意从后脑袭来,蒯良整个人向前倾倒。
“你……”
蒯良扑在地上,扭头望向王粲,没想到对方竟然高举着石砚。
“蒯子柔,不要怪我。你说你为何偏要选刘琦公子!”
石砚再次砸向蒯良的后脑,血泊中的蒯子柔不再挣扎,终于闭上了眼睛。
杀了人的王粲满头大汗,脸色因紧张而变得通红。他把玩过无数方名砚,可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用写出华彩文章的石砚杀人。
“只要那老匹夫不拥立琮儿,就杀了他。”
主谋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他拼命抽了几个耳光,令自己恢复冷静,并想起主谋交给他后面的操作。
他将蒯良的尸体扶起,半靠在船尾的船舷上,为了避免惊动船头的守卫,他必须将凶器石砚塞进蒯良的怀中,免得如水时的声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在这个过程中,他小心翼翼的避免让自己的长袍沾上哪怕一滴血点,而这个动作将伴随他整个后半生。
一切布置停当,剩下的就是他要赶快走到船头,融入两个公子和众侍卫中去。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稍后的随便一个大浪摇晃船尾,将已经半悬在船尾的尸体和砚台甩进江心。那时无论落水生多大,水花溅的多猛,都不会有人将蒯良的死与他这个大文豪联系在一起。
咳!
一声咳嗽声从身后传来,王粲感觉整个人像被冰箭射中一般,从心底惊起一阵寒意。
有人在身后的角落里,他看到了自己?
王粲屏气凝神,远处两位公子的打闹声仍在继续,侍卫们两边拉架,也吵得不亦乐乎。
剩下的,便是在附近船舱中一直闭门不出的刘修公子。
别看他只是个特孩子,可只要刘修说出去,他王粲就完了。他从长安历尽千辛万苦跑到襄阳,就会成为徒劳无功的泡影。
功名路上,没有无辜的孩子,只有必须除掉的障碍。
江水倒映着王粲的面孔,那是一副世人从未见过的凶狠面容。
王粲蹑手蹑脚的逼近船舱,猛然跳进黑暗的通道,两手重重的扣在空无一人的木壁上。
没人?难道是自己幻听?
不可能,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瞬间,为了防止惊动守卫,他竖起耳朵,连根针掉进江面的声音都不会错过。
耳边又响起人声,这次他听得再清楚不过,是前面刘修房中传来的郎朗读书声。
他在门外站定,仔细聆听着少年童声。
气韵平稳,吐息匀畅。
见过杀人的少年,能如此平静吗?
王粲不敢赌,他怕输了后半生。
乓乓乓,他轻轻敲响舱门。
读书声戛然而止。
木门薄薄的,可是王粲听不出对面少年的动静。他只知道,少年没有立刻开门。
门还是开了,刘修出现在王粲眼前,面如平湖。
“公子,一直在读书吗?”王粲直接发问。
刘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孩子在怕,怕我也杀了他。王粲想着,攥紧了拳头。
“你不怕吗?”王粲话锋突转,像利剑逼向少年,心里已经想好了千百种对话可能:
这孩子也许会反过来威胁我,说我是此刻能杀了他的唯一人选,杀了他会暴露我的罪行。但是他只要如此说了,就坐实了他目击了全过程。那样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必须杀死他。
在王粲的注视下,少年刘修还是开了口:
“不怕。”
没有犹豫,王粲扑向刘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