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琰,你看看,这是谁?”
刘贤将刘敏拉进房门,而对面的蒋琬眼神木然,仿佛与二人素未谋面。
“表兄,你……你不记得弟弟了?”刘敏已经记不清问过多少次,可得到答案都一样。
沉默。可怕的沉默。
“公琰先生,你不是说要教我读书吗?”小刘德扒着蒋琬的床沿,吧嗒吧嗒流着眼泪。
“走吧,今天还是不可能了。”刘贤语气哀伤。
“表兄,你醒醒!”刘敏受不了这种折磨,一把抓住蒋琬的肩膀。“你还记得我吗?幼时我们一起读书,你教我念过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你全忘了?”
也许是触碰到了伤口。蒋琬忽然颤抖起来,整个人癫狂着推开表弟,瞪大了眼睛退到墙角。
斌儿……斌儿……他口中默默念着。
自从那场人生变故以来,蒋琬就成了这幅样子。他不呆不傻,不聋不哑,只是忘记了一切。
自己是谁?刘贤是谁?刘敏是谁?芸娘……
唯独提到芸娘时,那张清秀的脸上会浮现出回忆的影子。
那是个女人吧。听名字,应该会是很美丽的女人。
黑玉龙骨膏治得好外伤,治不了心伤。白医师用尽了百草堂的名贵中药,无论猛药还是缓方,百试不灵。
只有刘贤知道,这种病的名字,叫PTSD,中文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种病的患者,一般经历或目睹过自身或至亲的死亡冲击,从而出现这种严重的精神障碍。临床表现主要是阶段性失忆,还有一系列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刘贤万万想不到,自己穿越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案例,竟然活生生出现在穿越后的人生中,出现在名垂青史的蒋琬身上。
若不是因为蒋琬,刘贤也恨不得彻底忘记那段经历。
他亲手抱起了血泊中的蒋琬,亲手埋葬了芸娘,亲手将那面打动过自己的琵琶,还有载着他和蒋琬走遍零陵全郡的长龙缁车,化作一团灰烬。
他还记得蒋琬血的温度。温热,滚烫,来自蒋琬的赤子之心。
这种症状会持续多长时间?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三国可以没有刘贤,但是不能没有你蒋琬。他心里无数次这样呐喊过,可是束手无策。
“兄长,公琰先生还能起来吗?”刘德眼巴巴望着兄长。他还小,只看到蒋琬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腿,看不到那颗堕入深渊里的心。
“会的。我会给他做一个天下无双的拐杖。”刘贤抚摸着弟弟的头,坚定回答。
“公子,使君说都准备好了,请公子一同出发。”刘全在旁小声提醒。
“出发?去哪?”
“公子忘了?襄阳大军今日入城。按规矩,公子要随使君出城迎接。邢道荣将军昨夜已经带人先去城外二里迎接了。”
刘贤差点忘了,今天要去迎接襄阳兵。
这帮**,襄阳道零陵不过几百里路,愣是走了小半个月。这要是夏侯渊,估计都够打八个来回了。
来者不善。他整了整衣袖,振作精神,去面对来夺取胜利果实的襄阳人。
“对了,我一直没问,来将是谁?”他问。
“是刘琦公子。”刘全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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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琦的白色马车在炫黑的阵列前格外显眼。
“贤侄!”刘度笑脸相迎,迎接同为汉室宗亲的侄子。
“小侄拜见叔父。”刘琦一袭白衣,仿若飘落尘世的仙鹤。
刘表与刘度虽然不是一奶同胞,但是同为西汉鲁恭王之后,两家一直以叔侄相称。
刘度寒暄道:“景升兄也真是,区区蛮匪,派一名将军来助阵便可,何必让贤侄受这舟车劳顿之苦!”
刘琦淡淡道:“爱子在侧,不孝子躲远些也好。”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无不愕然。
要说襄阳,不,应该说整个荆州最大的八卦,就是荆州牧刘表的家事。
刘琦本是正室陈夫人所生的嫡长子,按照“有嫡立嫡”的祖宗成法,应当是刘表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但是如果祖宗成法有用,天下又何必大乱?
陈夫人死后,刘表将对自己贡献颇多的蔡氏之女纳为续弦,并生下次子刘琮。
次子也是嫡子,甚至在蔡夫人眼中,刘琮才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隔阂的产生甚至远远早于此。自从刘琦记事起来,父亲刘表就多次表达过对嫡长子的不满,甚至有时会当着臣僚的面斥责长子的昏庸无能。
如此,坊间都知道,荆州牧恐怕要步冀州牧的后尘,废长立幼了。
但是在建安十年的夏末,这些还只是潜藏在江水之下的暗流,私下议论可以,但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如今刘琦自己却当做玩笑说了出来,不得不让在场之人浮想联翩。
刘景升年迈,而这位公子远道而来,也许别有一番深意?
“伯礼贤弟!”刘琦大吼一声,冲着刘贤走来。
刘贤一脸发蒙。来的路上,他旁敲侧击问过刘全,自己与刘琦是否矫情深厚。
得到的答案令他恐惧。
“公子每年都和刘琦公子,还有武陵的金祎公子、长沙的韩浩公子赛马斗鸡,交情当然深厚。”
交情深厚……对方会不会一眼就看出,自己已经并非当日的刘贤?
“拜见子璋兄。”
话一出口,刘贤就暗自后悔。因为刘琦皱眉了。
哪里说错了。喊错了表字?还是弄错了辈分?亦或者……刘贤在对方肩膀轻捶了下。
“嘿,bro……”
气氛更加尴尬。
刘度笑着说道:“贤侄不要见笑。你这表弟前不久大病一场,醒来后一直说些疯言疯语。你们时常相好,时常开导他些。”
刘琦道:“嗯,叔父可是太过自谦。来的路上小侄可是听说了,伯礼可是大展拳脚。往常看不出,堂堂荆州第二公子,还懂治国之术呢。”
刘贤听到对方夸奖自己,得意道:“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讲什么……等等,你说什么?零陵第二公子?你把话说清楚,凭什么我就是老二!”
刘度连忙拉了下儿子的袖子,一脸谦虚道:“一个纨绔子弟,哪里懂得什么治国之道。我父子四人多赖景升兄庇护,在零陵寻得栖身之所。零陵政令,无不唯襄阳马首是瞻!”
刘贤哪里知道,父亲仅仅以为“治国之术”四个字,就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寄人篱下者,才华就是速死的毒药。因为在对方看来,才华往往等于野心。
“叔父多虑了。小侄是真心钦佩伯礼之才。这里不是襄阳,是叔父的地盘,该拘谨的是小侄。”
他转头冲刘贤道:“伯礼贤弟,今日还不拿出你的好酒,你我兄弟二人一醉方休!”
刘度父子应承着,将襄阳来的大军迎入城中。
刘琦轻声对刘磐吩咐道:“留意看,这零陵的人和物,都和原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