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拎着裙子跑到周怀轩所在的东次间门口,带着哭腔哀求道:“大公子!大公子!求您救救奴婢一家!”
周怀轩在里面没有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兀自垂眸看他的兵书。
那几个婆子见沉香跑去求周怀轩,倒是不敢硬把她拖走,只是道:“沉香,大管事已经发了话,你不要让我们难做。大公子是主子,这点子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
另一个婆子也道:“……大公子一向在家里不管事,你求也没用。这是大管事直接吩咐的。”
神将府的下人都知道,不题名道姓说的大管事,只有一个人,就是周大管事,这是老爷子身边的老管事,四大管事之首。
沉香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在东次间门口哭成泪人。
连翘看着在一旁叹气,过来扶起她,低声道:“你们家也是太托大了。你还在这里当差呢,你们家怎么就要跟刘全家的结亲呢?”
“啊?是因为这回事?”沉香大惊,“这……这……我们家还没答应啊!”
“不是答不答应的问题。你们有了这个心思,大房怎么可能还让你们继续在这里当差?”连翘低声劝道,“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跟家里人去庄子上吧。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嫁了,再生几个孩子,这辈子能有男人疼,有儿子在身边尽孝,一辈子也就够本了。”
这就是她的一生?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沉香怔怔地抬头,看着纹风不动的东次间撒花门帘,用手抹了抹眼泪,再次跪下来对着东次间的门口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大公子,奴婢走了。大公子您多保重。”
她在周怀轩身边这么多年。对周怀轩的脾气已经很了解了。
一次不忠,永世不用。
他们一家犯了忌讳,不管哪一房。都不会再愿意收留他们,更不会担着跟大房失和的危险来为他们说情。
说来说去。他们只是下人,听主子的话就好了,做什么要左右逢源,锦上添花呢?
真是想太多了……
沉香含泪跟着连翘回自己住的耳房收拾了几年来的细软,对连翘道:“连翘姐姐,你是个好的。这些年多亏你照应我,这个给你留个念想吧。”说着,将手里龙凤挂金丝银镯子褪下来。塞到连翘手里。
连翘接了,也将自己手腕上的翡翠玉镯褪下来,给沉香戴上,算是还了她的人情。
沉香带着自己的小妹子,跟着那些婆子离开听雨阁,出了二门,和自己家人一起上了车,往神将府在郊外的庄子上去了。
这一去,他们就跟神将府的荣华富贵再无瓜葛了。
沉香从马车里看着渐渐远去的神将府,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爹娘现在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沉香的娘不住地扇自己的耳光。抽泣道:“都是我不好,想着要巴结三房……真是自作孽!”
沉香的爹拉住她娘的手,沉声道:“行了。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以后带着点儿心眼吧。这一次让我们走人的可是周大管事,他是老爷子的人。可见老爷子还是偏着大房的。”声音之中不无悔恨。
一家人就这样离开了京城。
他们走了之后,周老夫人才知道自己身边的管事婆子赵明家的,已经被赶出府,送到庄子上去了。
“娘啊,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把娘身边得力的老人都送走了?”吴三奶奶忙来给周老夫人道恼。
周老夫人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笑眯眯地道:“没事。没事。他们年纪大了,也该回去颐养天年了。外院的管事说下午给我送几个新人过来。你帮我挑挑吧。我累了,要歇一歇。”说着。起身进里屋了。
吴三奶奶眨了眨眼,“娘,那我回去了。”
她刚一回到三房的院子,就看见刘全家的正哭丧着脸,对吴三奶奶道:“三奶奶,外院的管事说我家男人采买的时候做手脚,以次充好,还查出大笔亏空,要抓了他去见官!——三奶奶,您可一定要帮我们啊!”
吴三奶奶惊讶,“怎么回事?谁抓你男人的?”
“是外院的周大管事派人抓的。”刘全家的忿忿不平,“我们是三奶奶的陪房,他们神将府抓我男人,就是不把三奶奶放在眼里!再说,我们又没有用他们神将府一文钱,都是三奶奶给我们发的月例!”
一般来说,世家大族媳妇们的陪嫁,都是由媳妇们自己掌管。
这其中,既包括陪嫁的财物,也包括陪嫁的下人。
大部分讲究的人家连棺材和马桶都会陪嫁,女儿一辈子用的钱,也要在陪嫁里带过来,不管用不用,这是表示从生到死,都是娘家负担,这样闺女才能在婆家直起腰来做人。
当然并不是真的要媳妇自己出,而是表示自己出得起这个钱。
吴三奶奶出自财神吴家,有的是银子。
当年出嫁的时候,是实打实的十里红妆,当然不会贪神将府的那点子钱。
不过这些下人就保不住了。
吴三奶奶看了刘全家的一眼,“你老实说,你男人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如果是,趁早补足了,我还能救你们一次。若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们。”
世家大族也有世家大族的规矩,并不是说你不吃人家的,穿人家,就能为所欲为了。
这样无法无天的下人,不管是哪一家都不会容忍的。
刘全家的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道:“大家都这样,我们也是跟着别人有样学样而已。”
这就是真的在采买上做了手脚了?
但是就算做了手脚,按刘全家的说法,大家都做,他们不做也不好。
所以这应该不是将他们赶出去的理由,只是随便找的个幌子。
反正这些管事的下人有谁手脚是干净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只要不出格,上面的主子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吴三奶奶低头想了想,道:“早上赵明家的一家都被赶出去了。你知道吧?”
“呃……”刘全家的眨了眨眼,“您的意思是……?”
“哼。这大概是在警告我们三房了。”吴三奶奶嗤笑一声,“看来护得还挺紧……”
她没有说是谁,刘全家的低下头,不敢多问。
“说吧,到底亏空多少。这一次,我给你们补足了。”吴三奶奶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
刘全家的忙道:“不多,只有两千两银子……”
噗!
吴三奶奶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两千两银子还不多?!”吴三奶奶瞪了刘全家的一眼,“我去外院问一问。”
结果她去外院说情。周大管事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只说按神将府的规矩,亏空超过一千两,就是要送官,或者打发到西北的庄子上做苦役。但是刘全家的是吴三奶奶的陪房,因此网开一面,只要赶走他们一家子就行了。
这还是网开一面?!
吴三奶奶脸色沉了下来,但是并没有跟周大管事对着干,她只得点点头,“大管事说得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们既然犯了这么大的事,我也护不了他们了。就听周大管事的,将他们赶走吧。”
“嗯,补了亏空就可以走了。”周大管事并不放过他们。
吴三奶奶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内院,她命人给周大管事送了两千两银子,弥补刘全的亏空,又把刘全家的叫来,带着歉意道:“我也没法子。神将府规矩大,你男人也太放肆了。这一次,连我也没脸。”
刘全家的以为还是要坐牢。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还哭什么?周大管事已经答应看在我份上。不送官追究了。我刚已经命人给周大管事送了两千两银子,给你们弥补亏空。但是这神将府。你们是待不下了。”吴三奶奶抚了抚鬓角的赤金丝毗蓝婆飞天掩鬓,手上的水蓝宝戒指,迎着日光一闪,如同海水般蓝幽幽地。
刘全家的听说不用自己赔亏空,才又欢喜起来,对着吴三奶奶跪下来磕了头,然后收拾东西,一家大小离开了神将府,自己谋生去了。
被赶出去的下人还是奴婢身份,属于贱籍。
但是有吴三奶奶的照料,他们也能勉强糊口。
只是连翘和周显白知道了这件事,对大公子的手段咂舌不已。
这三房的手还没有伸进来呢,果然就被剁了。
知道被赶走的不止是赵明一家人,周显白和连翘都放心了……
“这以后,应该没有人再敢打咱们大房的主意。大房的人也不敢跟别房的人勾勾搭搭了。”连翘感慨说道。
“是啊。”周显白笑眯眯地道,“让他们知道厉害,也好过等出了事,再来补救。”
周怀轩听他们闲话完了,才从里屋出来,对周显白道:“备马。”
周显白忙应了一声,出去牵了马,在大门外候着。
周怀轩跟他一起去盛国公府。
周显白看了看天色,这都快傍晚了。——大公子你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还是故意的吧?
来到盛国公府,果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盛思颜正带着小枸杞和盛七爷一起吃晚饭,听说周怀轩这个点儿来了,很是惊讶,忙道:“爹,我去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事。”
盛七爷也很愕然。他知道周怀轩是早上才走的。盛七爷现在人回来了,自然不用周怀轩再日日来盛国公府坐镇了。
还这个点过来,所以一定是有事吧?
“快去快去!”盛七爷挥挥手,“记得披上大氅,外面冷。”
盛思颜应了,披上那件银狐大氅,命薏仁在前面打着羊角琉璃灯笼,急匆匆往二门上行去。
周怀轩刚跨过二门,就见盛思颜披着银狐大氅。迤逦而来,脸上很是急切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盛思颜一见周怀轩,就着急问道。
“……进去再说。”周怀轩往抄手游廊走去。
好像真的有事……
盛思颜暗暗着急。但是看周怀轩不动如山的样子,她定了定神。跟在周怀轩后面走。
这是去往卧梅轩的方向。
盛思颜刚才是在燕誉堂跟盛七爷和小枸杞一起吃晚饭,忙叫住他:“周大哥,你吃过晚饭没有?我爹在燕誉堂那边……”
周怀轩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停下,跟着她换了个方向,往燕誉堂走去。
来到燕誉堂,刚才正扒着碗数米粒的小枸杞连忙大口大口吃饭,显示一副“我很乖我刚才没有在挑食”的样子。
周怀轩淡淡扫了他一眼。
小枸杞立即看着周怀轩。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周大哥……”又是跟盛思颜叫得一模一样。
盛思颜又好气,又好笑,只走过去,拿手指头在他胖胖的额头点了一下,嗔道:“快吃你的吧。对周大哥要尊重,你这样涎皮赖脸的样子,看了让人想收拾你……”
周怀轩不悦地走过去,将盛思颜的手腕隔开,不许她再碰小枸杞的额头。
小枸杞眼前一亮。抬起头,欢喜地抱住周怀轩的胳膊,声音更甜了。“周大哥帮我!大姊老是欺负我!”以为周怀轩是护着他,才不让盛思颜碰他额头的。
盛思颜不动声色将手腕从周怀轩手中抽开,顺势道:“好吧,这一次看在周大哥份上,不欺负你了。可是你要好好吃饭。不然……”她眼珠一转,却没有想好要如何收拾小枸杞。
周怀轩也从小枸杞手里抽出胳膊,将他脑袋往底下轻轻一按,“吃饭。”简单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小枸杞不敢再撒娇。忙低头扒饭。
“怀轩,坐啊。吃过晚饭没有?”盛七爷热情地招呼他。“这是有事吗?这么晚了还过来?”
周怀轩点点头,“确实有些事。等你们吃完再说。”
见周怀轩一副严肃的样子。盛思颜和盛七爷交换一个眼神,忙坐下匆匆忙忙吃完饭。
下人过来收拾桌子,王氏的大丫鬟桔香过来将小枸杞领去梳洗,盛思颜和盛七爷还有周怀轩一起去了燕誉堂收拾出来的客间里说话。
以前的暖阁是王氏在坐月子,还有刚出生的老二小冬葵,以及乳娘在里面住着。
收拾出来的客间靠北墙是一张黄花梨三围独板螭纹罗汉床,中间架着一个小小的黄花梨螭纹小茶几。
罗汉床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茶几两边各有一排四个四四方方的大红锁子锦靠枕。东西两头放着棕黑色如意纹长条软枕。
盛七爷坐到罗汉床上,招呼周怀轩坐到茶几的另一边。
盛思颜便坐在罗汉床旁边的一张宽大的黄花梨太师椅上。
丫鬟上了茶之后,退回外间伺候。
客间里只有这三个人坐着说话。
周显白站到客间门口,不许盛家的下人靠近。
盛七爷和盛思颜见到这幅架势,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周怀轩坐在罗汉床边上,一手搭在茶几上,一手抚了抚下颌,低声道:“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有关她身世的谣言,是如何出来的。”说着,往盛思颜那边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事儿……
盛思颜看了盛七爷一眼,笑道:“这不算谣言……我就是娘在外面拣到的。”顿了顿,又道:“而且爹娘待我和亲生一般无二,那些谣言不要理会就行了。”
周怀轩看了她一眼,径直看向盛七爷,“您知道吗?”
盛七爷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道:“这事儿怪我。要不是当初我纳了个妾,也不会惹出这些事。”说着,就把当初他跟王氏在鹰愁涧隐居钻研药方,后来被黑衣人带走的事说了一通,“……后来我托人去接她们娘儿俩,没有接到,以为她们死了。我心里很难过,后来喝醉了,也说过几次……”
盛思颜见周怀轩追根问底,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仔细想了想,低声道:“这也不怪爹。爹那时候哪里知道出了什么事。而且后来我们跟爹重逢了,爹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爹跟那涂氏说过的,也只是我们在鹰愁涧的村子住过,并没有说过别的话。”
盛思颜苦笑着补充道:“……然后有人去了鹰愁涧,将当初给娘接生的稳婆找到了,知道了娘的亲生女儿已经没了,才想到我也许不是娘的亲生女儿,并且把那稳婆带到京城,来指证娘亲。我见这件事再遮掩也没有意思了,就索性承认我是爹娘收养的。”
盛七爷也补充了一些后来的事情。
原来这中间,还牵扯到郑素馨,以及先帝夏明帝的病情这种种的纠葛。
也就是说,盛思颜的身世其实只是个引子,最后造成的结果,却是先帝夏明帝突然身死,盛七爷成了弑君的凶手。
周怀轩听到这里,眉头开始拧了起来,“如果你爹并没有跟涂氏说过你们死了这种话,又怎会有人怀疑你不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并且还要去鹰愁涧查探你们的生死?还有,郑大奶奶居然用这件事来威胁七爷,要您说出先帝病情的真相?这件事,好像在大理寺没有人说过。”
周怀轩觉得这中间有问题,好像有个环节错过了,前后的线索串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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