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毕竟已经风烛残年,一路上舟车劳顿,跟崇祯说了一会话就坚持不住,很快被崇祯派人送到城内驿馆休息去了。
不过临走前再三劝谏崇祯,赶紧回南京驻跸。
还对崇祯提出了严肃批评,认为他身为皇帝,不应该跟黔首混迹于阡陌之间,这么做有失君王体统,更不合君臣纲常。
送走了刘宗周,朱慈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烺儿,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要与父皇说?”
“父皇,儿臣确实有一言不吐不快。”
“你说。”
“儿臣也以为蕺山先生说的对,父皇应该保持君王威仪,不应该与黔首为伍,更不应该与边镇将士同吃同住并且一同操练。”
朱慈烺说完,帐蓬内一下安静下来。
站在周围的几个大太监瞬间警张起来。
自古以来,最难相处的就是皇帝与储君。
以前太子年幼,所以万岁爷对他只有宠爱。
可现在太子即将成年,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并在无意之中向君权发起挑战,这对他们这些内侍来说可麻烦得紧。
果然,万岁爷开始赶人了。
“高伴伴、韩伴伴你们都出去。”
“王大伴,你守住帐门,任何人等不准接近十步之内。”
将几个大太监打发走人之后,崇祯才问朱慈烺三兄弟:“父皇今天考考你们,你们说大明为什么会沦落至今天这般境地?”
朱慈炤一脸茫然,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朱慈烺则是一脸沉思之色,显然还没有想好,又或者有了新的发现。
只有朱慈炯十分笃定的说:“父皇,儿臣知道,我大明之所以变成今日之般,乃是因为文臣贪鄙成风,武将怯懦畏战,再加天灾连续不断。”
崇祯目光转向朱慈烺,问:“烺儿,你的观点呢?”
朱慈烺抬起头看着崇祯说:“父皇,儿臣以为我大明最大的问题是国用不足,而开支日渐浩繁,不得以只能加征三饷,最终伤及了国家根本。”
“说对了。”崇祯欣然点头,“我大明朝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财政问题,只要解决了财政问题,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顿了顿,又问道:“那么该怎么破解这一困局?”
朱慈烺不假思索的道:“无非就是开源节流二途,而开源便是加征赋税,眼下我大明百姓之税负已经极为繁重,不可再加征,所以只能节流。”
崇祯不置可否的道:“那你再说说,应该如何节流?”
朱慈烺想了一下说:“有一次侍经筵的时候,儿臣曾听户部官员讲过,是年我大明的国用开支一共折银1800余万两,其中募兵饷银900余万两,官员俸禄400余万两,另有宗室开支500余万两,主要就是这三项。”
崇祯轻轻颔首,从万历中期到现在基本就是这个数字。
唯一例外就是福王朱常洵就藩的前一年,宗室开支一下膨胀到1000多万两,不过这不是常态,之后第二年就又回落到500多万两。
朱慈烺接着说:“这三者之中,募兵军饷只能增不能减,官员俸禄减无可减,所以唯一可以缩减的便是宗室开支这一项。”
“那你便是上了文官集团的当了。”
“啊?上了文官集团的当?父皇此话何意?”
“父皇就问你一句,每年300万两的内帑银子怎么来的?”
“内帑?内帑的银子不是宫中的内侍通过税监、矿监还有织造局征来的么?”
“税监、矿监还有织造局?没错,刚恢复税监、矿监的头几年,是给内帑补充了一些银子,但现在就只剩下仨瓜俩枣,有时甚至入不敷出,尤其是织造局,从崇祯七年开始就再没有上解过内帑一两银子的利润。”
“啊这?这么说内帑的银子是从……”
“没错,每年300万两的内帑银子就是从宗室开支中克扣来的,要不是有每年300万两内帑银撑着,我们大明早亡了。”
这下朱慈烺还有朱慈炯的三观都被震碎。
都说大明的官员贪鄙成风,结果最大的贪官是他们父皇?
只有朱慈炤已经打起瞌睡,对父皇和两位皇兄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崇祯却也没有苛责他,人家不喜欢政治,别强求。
选储君最忌讳的就是赶鸭子上架。
崇祯又问道:“那你们又知不知道,内帑的300万两银子用在了何处?”
“这个儿臣知道。”朱慈烺不假思索的道,“一是用于赈济各省的灾民,再就是给边镇募兵补发军饷以及赏银。”
“皇兄,不对吧?”朱慈炯忍不住反驳,“边镇募兵不是已经有了900万两?这么多银子还不够吗?还要父皇拿内帑的银子补窟窿?”
朱慈烺叹了口气:“二弟,你知道募兵的月饷是多少吗?关宁军才折色2两,其余募兵的折色更是只有1两!既便按照关宁军的标准,一个募兵一年也只需24两饷银,900万两饷银足以维持一支将近40万人的大军!”
“啊?”朱慈炯难以置信的叫起来,“可是关宁军兵力最多时也只有十二万,京师沦陷之前更是只剩下6万。”
朱慈烺接着说道:“但是饷银却是一两没减!”
崇祯紧接着问道:“那么问题来了,这900万两饷银去哪了?还有朕填进去的300万两内帑银子究竟去哪了?”
“是啊,去哪了?”朱慈炯茫然道。
朱慈烺眉头紧蹙,似乎已经想到了,却又抓不住要领。
这时候,旁边的朱慈炤打了个呵欠:“还能去哪了,肯定被贪污了呗。”
“不对,是漂没!”朱慈烺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键,“这不是通常所说的贪污,因为整个文官群体都得了好处。”
“对喽,就是漂没了。”
崇祯道:“900万饷银,连同内帑填进去的300万,仅仅只有一半多点能交到边镇督师及总兵手中,然后还要被各级武官各种克扣、瓜分好处,最终能真正用于养兵的银子甚至不足三分之一,现在知道了吧?”
朱慈炯一脸震惊的问道:“所以900万加300万两,一半解送到边镇,剩下600万两就被文官群体给漂没了?”
朱慈炤:“父皇为什么不把这些贪官污吏都抓起来?”
“呵呵,问得好,父皇为什么不把这些贪官抓起来?因为根本办不到。”崇祯轻叹了一口气,又道,“就以辽饷为例,500万两辽饷还未出户部就被内阁漂没一成,出户部时又被漂没了一成,兵部再漂没一成,到了山东都指挥使司再漂没一成,再到蓟镇又要漂没一成,这就已经漂没了五成了。”
“如果朝中靠山硬,有首辅或者尚书打招呼,漂没会少一些。”
“但再少也不会少于三成,边镇能够拿到七成饷银就顶天了,绝大多数时候只能拿到六成甚至五成。”
“那么,这些银子是被各级官员贪污了吗?”
“其中肯定有贪污,但并不是全部都被贪污。”
“就说内阁漂没的这一成,其实是用来给京师官员发福利了。”
“福利?”朱慈烺、朱慈炯还有朱慈炤都一脸茫然,啥意思?
“就是各种的节敬。”崇祯道,“伱们也知道,太祖高皇帝给各级官员定下的俸禄标准非常低,京师物价又滕贵,仅靠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就养不活家人,如六部等实权部门的官员还好,但像翰林院、詹事府等清水衙门的官员如果没有年敬节敬冰敬炭敬,一个个早饿死了,都说翰林院是储相的养望之所,但其中的清苦又有谁知。”
朱慈烺终于明白了:“内阁如此,六部如此,地方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挥使司也如此,甚至连府衙、州衙以及县衙亦是如此。”
“对。”崇祯点点头,“要不然拿什么养活全天下的胥吏衙役?”
朱慈烺有些生气的道:“这么说官员俸禄开支远不止400万两?”
“当然不止400万两,1000万两都不止,官吏俸禄才是大头。”崇祯叹息不已,“太祖高皇帝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挖了个大坑哪。”
“他把官员俸禄定得低低的,初衷是好的。”
“害怕官员侵蚀民脂民膏嘛,想要减轻百姓的负担嘛,这个初衷还是值得肯定。”
“但他的做法过于简单粗暴,官员的手里掌握着权力,他们会不给自己谋好处?指望他们自己监督自己?这不是扯淡么。”
“结果就是,表面上的行政开支是减下来,”
“但是各种隐性开支却如开闸洪水般泛滥。”
“最后一盘账,开支翻倍还不止!亏大发了!”
“父皇,此事断然不能坐视。”朱慈烺急道,“得变法!”
“变法?”崇祯幽幽的说道,“你这可是跟全天下的文官作对,这可是要侵夺整个文官群体的财权,常言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想过后果么?”
“啊这?”朱慈烺顿时间哑了,这个后果他是真没想过。
但他知道太爷爷万历皇帝,还有太爷爷的爷爷嘉靖皇帝,都跟文官群体干过仗,最终好像一胜一负?反正他是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