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龙这时看向联袂而来的吴怀远和赵攸,语气平静地问道:“吴兄、赵兄,于特使等人可有陪好了?”
吴怀远撇了撇嘴摇首道:“有甚陪得好不好的,于特使就饮了三杯酒,席间也没说甚要事。”
赵攸则瞟了一眼垂首做笔记的汤佳茹,方才意味深长地笑道:“范副使倒是提了一嘴,询问汤夫人可还安好?”
只见身穿黑色劲装的吴怀远身形挺拔英气逼人,身着儒衫的赵攸则长相儒雅风度翩翩。
两人也如高文龙一般眼中布满了血丝整宿未眠,但夺取武陵城和建立貔貅大营的亢奋劲头还未过去,因此两人脸上皆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春风得意之色。
他俩原先都是楚军商会中人,吴怀远为九大正副会长之一,赵攸则是副会长赵三阳的亲侄儿与得力臂膀。
在今日上午的貔貅大营授旗仪式结束后,吴怀远和赵攸正式卸掉了楚军商会的职务,成为了貔貅大营的大统领与副大统领。
而阮忠宁和陶聪等人被吊死在永宁门的城墙之外,正是大统领吴怀远最终做出的决定。
当黎明时分吴怀远和闫振武率前营将士自城南的神鼎门、高文龙和封斌率中营将士自这城东的永宁门蜂拥入城以后。
常林与‘小貔貅’的情报人员们即刻引导前营将士去攻打阮忠宁的主力军和地方武装,同时引导中营将士夺取武陵城的各处城门。
而任秀才等投靠常林的千余百姓则由‘乱民’变为‘顺民’,主动替貔貅大营稳定城内的秩序。
正是在任秀才等人的帮助之下,貔貅大营在辰时过半那会儿就已基本稳定了城内人心浮动的数万百姓,至于阮忠宁和陶聪等人则悉数被俘。
到了上午巳时,赵攸陪着于猛等楚军特使团的人来到了武陵城,于猛带来了楚军后勤总部制作的貔貅大营之大纛。
正当吴怀远、赵攸和高文龙等人在巳时过半准备升旗仪式之时,在永宁门外围观的上万百姓中发生了骚动,原来是任秀才等人抬着那两百余被阮忠宁和陶聪斩首的百姓尸体,哭号着请吴大统领为他们报仇雪恨云云。
特使于猛等人当时也在这永宁门的城墙之上,他们皆建议吴怀远留下阮忠宁等拥有朝廷正式告身的武将性命,毕竟楚军如今还未正式接受招安,若他们把朝廷钦封的澧州参将给杀了难免会落人口实不是?
其实赵攸和高文龙也是这个意思,但两人并未多言,而是将决定权交给了吴怀远。
毕竟吴怀远才刚刚被军部正式任命为貔貅大营的大统领,两人总不能越俎代庖或提出与吴怀远不一致的意见来,且他俩从吴怀远当时一脸森然的模样就晓得他对阮忠宁等人动了杀心。
难道吴怀远想要做一个顺应民意的好将军?显然不是如此,实际上吴怀远对左良玉及其麾下的将领们可谓是恨之入骨。
这事还得从崇祯十二年说起,那时的吴怀远与兄长吴晟侯、父亲吴高峰皆是张献忠麾下的将领,而张献忠原本在崇祯九年接受了朝廷招安,到了崇祯十二年的五月间又反叛了大明朝廷。
当年八月底,崇祯帝拜杨嗣昌为大督师并赐‘尚方宝剑’南下平寇,十一月,杨嗣昌抵达湖广襄阳行营并部署围剿张献忠的叛军。
而左良玉在当时乃是杨嗣昌极为倚仗的军事力量之一,杨嗣昌称左良玉为‘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正是在杨嗣昌的举荐之下,左良玉被崇祯帝封为平贼将军。
至次年,即崇祯十三年的春季,张献忠的队伍在第一次进入四川以前,在陕西、湖广与四川交界的陕西省汉中府平利县一带遭遇了一场大败,而击败张献忠的正是刚被封为平贼将军的左良玉。
是役,张献忠不仅损兵折将、后勤物资尽被左良玉洗劫,就连张献忠的妻妾等家眷也悉数被俘。
而吴怀远的生母、即吴高峰的发妻亦在被俘之列,且惨死于俘虏营中。
阮忠宁乃是‘铁骑王’王允成的左膀右臂,王允成则是左良玉麾下的三大将领之一!当初在平利县围剿张献忠的就有王允成和阮忠宁等,吴怀远如何不恨阮忠宁?
当然,吴怀远在明面上自不会说是为了报私仇,而是大义凛然地站在百姓的角度上怒斥阮忠宁与陶聪等人之罪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汤佳茹亲眼目睹自己的夫君陶聪被吊死在永宁门外!但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何能力挽救陶聪的性命?
眼见汤佳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同为高文龙秘书的几个秀才为防她跳下城墙寻短见而在旁劝慰她,吴大统领亲自下令,陶举人之死已成定局,但汤夫人你的儿女和陶家人还全都被关押在府衙大牢里边,你还需私下向高军师好生求情才是。
这番话直让汤佳茹打了个寒颤而后惊醒过来,她知道看押罪犯家属的乃是高文龙和封斌麾下的中营将士,为了儿女她怎能就这么随夫君陶聪而去?
在一个时辰前,即午时那会儿,当貔貅大营的升旗仪式结束以后,不缺银子的吴怀远和赵攸自然是大摆筵席招待于猛等特使团的成员,而高文龙又如夺得湘乡城那时一样没有去参加宴席。
高文龙本就不喜人多嘴杂的宴会,况且他还在为梁伯戴孝,这无疑是个极好的由头。
因此他草草地吃了些吃食之后就站在永宁门城墙上的大纛之下,作为随军参谋,他自然是在考虑貔貅大营的下一步战略该如何进行。
而高文龙的几个秀才秘书则示意汤佳茹在旁陪着,若是高军师有甚想法也好随时做记录,实际上他们几个正是给汤佳茹一个单独与高文龙相处的机会以为家人求情。
这几个秘书中有一个姓赵的秀才乃是赵攸的族人,早在白马镇之时赵秀才就认识高文龙,对于高文龙的性情可以说是颇为了解。
因此赵秀才在离去前给汤佳茹出了个‘馊点子’,赵秀才挤眉弄眼地悄声说,莫要看高举人整日里扳着张脸,其实他是个外冷内热的性情中人,除了谈公事以外,平时也没甚架子,而且他双手不灵便,那梁佩儿姑娘又因扶棺回浏阳县而不在他身边,有些事还需汤夫人你多加照顾才是。
汤佳茹之所以在吴怀远和赵攸适才到来以前对高文龙做出的误会之举,正是因赵秀才那番耐人寻味的话而起。
毕竟汤佳茹又不是雏儿,赵秀才的话中既提到高文龙除了公事以外是个没甚架子的‘性情中人’,又说他双手不灵便,有些事需要她来照顾。
何谓‘有些事’?且需要她来照顾?汤佳茹想当然地认为赵秀才是在提点她要以‘正确’的方式向高文龙求情,以便顺利地将她的儿女与陶家人给救出来。
因此在半个时辰以前,当这城楼上只剩高文龙和汤佳茹之时,汤佳茹不顾矜持也不顾城墙之外还悬挂着陶聪的尸体,毫不犹豫地跪在了高文龙的身前……
孽缘啊!高文龙暗叹,他自认在军事谋略上尚算过得去,但他怎可能算到自己的大姨子汤佳茹会突然对他做出如此大胆而疯狂的举动?
更让高文龙细思极恐的是,他不仅没有任何排斥反倒从心底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邪火,或许,是因他看到陶聪的尸体被悬挂在城墙外的缘故?
权力,果真是个好东西,兵权更是让人食髓知味!
高文龙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将思绪转回吴怀远和赵攸适才所说的话。
他之所问吴怀远在午宴上是否有‘陪好’于猛,正是缘于吴怀远不顾于猛等人的意见而公开处决阮忠宁等朝廷将领,于猛在席间只饮三杯酒就可看出他对吴怀远已是心有不满。
诚然,从顺应民心和尽快稳定武陵县局势的角度来看,吴怀远的决定并无不妥甚至可说是划算至极。
但于猛等人乃是从楚军的‘中枢’衡阳城而来,他们所站的角度自然有所不同,毕竟楚军还未接受朝廷招安,而阮忠宁才被朝廷封为澧州参将不足两个月就死在了楚军的手中。
高文龙都能想象得到当宁南侯左良玉得闻阮忠宁之死必然会暴跳如雷,左良玉增兵岳州府和常德府乃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无论是洞庭湖以东的玄武左营与玄武右营、以南的陷阵右大营、以西的貔貅大营,敢于顶在北线的各个营头又岂会怕了他左良玉?
不过,朝廷里排斥楚军和亲近左良玉的军政大员们呢?他们会否以澧州参将阮忠宁之死来大做文章或是阻挠招安楚军?
其实高文龙知道吴怀远的政治嗅觉不敏锐,他本可以在吴怀远处决阮忠宁之前出言劝阻,但他当时却选择了沉默,因他想看看楚军大帅唐世勋和楚军高层会如何处理此事所带来的负面政治影响?
至于赵攸适才提到,范副特使问及汤梦唯的姐姐汤佳茹可安好?
这事才是让高文龙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范副使名叫范玄,他原是湖广锦衣卫中人,如今则是军情八科的科长,负责的是岳州府的情报网,虽然范玄至今还没去往岳州府。
再有,范玄乃是如今怀有楚军大帅骨肉的韩伊人的亲表兄!为何他会突然问及汤梦唯的姐姐汤佳茹是否安好?
高文龙眉头微皱,眼神复杂地看向南方,汤梦唯,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