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府衙大牢。
一个身穿黑色锦衣的年轻人缓步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这狭长逼仄的过道,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心向光明的人,真不适合这里,可以说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陛下一定是看错了什么,或者是搞错了什么。
须弥惊鸿那种家伙都能跑去西域练兵,现在已经做了将军。
而他呢,却要和这些囚犯打交道,和这潮湿腥臭的破地方打交道。
一定是在某个时候,他们爹娘受了什么刺激,所以就显得他的人生变得敷衍起来。
就拿名字来说,他在擅作主张改名之前叫须弥一瞥,可他弟弟叫须弥惊鸿。
惊鸿一瞥,惊鸿在前一瞥在后,这也就罢了。
更离谱的是,他的一瞥都不是本来的名字,他原来叫须弥一撇。
本来吧,有了他之后,他父亲灵机一动,说老大叫一撇,将来再有个老二就叫一捺,老二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叫一捺也没什么问题。
一撇一捺,挺好听的,他娘觉得......夫君你可真是太有才了,好棒棒,我喜欢。
两年后,他有了个弟弟,但他爹忘了一撇一捺这个事,就坐在那想。
还问他娘......给老大取名的时候,我说什么一撇来着?
他娘说,什么一撇,惊鸿一瞥吗?
他爹好像不是,但你说的这个还挺好听的,那老大就把一撇改成一瞥算了,反正他现在也不懂,老二就叫惊鸿好了。
从这一天开始,他的人生就变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都觉得自己是个很开朗的人,但大家都说他眼神吓人,瞥人一眼就让人害怕。
他爹非但不生气,还拍着大腿说这名字取对了啊。
他爹还是个书生,不,还是个进士,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官,可好歹也是体面人吧。
为了抗争,到他懂事的时候,坚持要改名字,他说他是老大,不能这么敷衍,弟弟叫惊鸿,字要排在他后边,他决定给自己改名叫翩若。
须弥翩若,一开始改的时候他还挺开心的。
后来人们都说他这名字不好,翩若,一听就是惊鸿的陪衬。
翩若,一听就比惊鸿偏弱了些。
虽然他觉得有道理,可总是比一瞥要好些,于是这个名字就用了下来。
须弥翩若,今年二十八岁,他走进的时候穿了一身黑色锦衣,但他实打实是正四品的高官,可穿红袍。
他正四品,领从三品俸禄,又管着正三品的事,所以就算穿个紫袍也不为过。
他是大玉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因为大理寺卿年迈告老,回家养鱼去了,所以他这个少卿,其实就是一把手。
二十八岁就做到这个官职,确实很了不起。
但他还是觉得,要是能和惊鸿一样去领兵打仗,那才是真的好。
如果是寻常案子,哪怕是寻常的大案,都不必让他这大理寺少卿出马。
他今天要见的这个人,确实值得他亲自来一趟。
拓跋烈。
须弥翩若走进这间特意加固过的牢房,这屋子里的气味让他觉得越发的不舒服。
不仅仅是潮湿发霉的气味,还有一种刺激着鼻腔的血腥气。
拉了一把椅子,他在拓跋烈对面坐下来,看了看那个至少有二十四跟铁钉封住穴位的大人物。
是的,这是须弥翩若入职大理寺以来,亲自过审的排在第一位的大人物。
“看着就疼。”
须弥翩若回头看向随从:“去给罪犯喂一口水喝,让他精神一下。”
一名随从上前,给拓跋烈喂了口水,拓跋烈这才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人。
又是一个年轻的面孔,拓跋烈似乎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有些生气。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等着陛下见你一面,你之前也让人向陛下带话,你希望能见到陛下。”
须弥翩若道:“陛下说,他就不来了,陛下说,看着你落魄的样子,也会觉得不好受。”
拓跋烈冷笑。
须弥翩若道:“但是陛下对你怎么就舍得把北野军都拼光了,有些好奇。”
拓跋烈并不打算说话。
须弥翩若道:“我之前先去拜访了怯莽军大将军林叶,听他说,他也不明白你为何选择放弃。”
拓跋烈看向须弥翩若:“我只是输了,并没有放弃。”
须弥翩若道:“你不是输了,我猜着,你是这十几年来,一直太想学陛下,没学会,还把自己学废了。”
拓跋烈的视线猛的就凌厉了起来。
须弥翩若道:“你还瞪我,你可知道我叫什么,我叫一瞥,瞥人一眼就能让人吓个半死的一瞥。”
但他往后拉了拉椅子,哪怕拓跋烈身上被锁的那么死。
不过,没有妨碍他继续把话说的更加尖酸刻薄。
“十几年前你有孤勇,所以人人都说你霸气,十几年来,你一直都想做个聪明人,事事处处都想和陛下学。”
“学来学去,陛下的心思你没学会多少,但你却变得瞻前顾后,甚至连你曾经令人敬畏的孤勇都没了。”
“你在孤竹的时候,本可孤注一掷,若是在十几年前,你也真的会孤注一掷。”
“但在孤竹你就显得那么瞻前顾后,又想做大贼窃国,又不想留下个臭名声。”
“你一边想要谋逆谋的正大光明,一边又怕世人骂你是乱臣贼子。”
“你在冬泊,本也可不输的这么惨,攻仙唐的时候,你若再坚持些,仙唐城可能就被你打下来了,因为陛下根本就没有调派兵马去仙唐。”
拓跋烈:“你说够了吗?”
须弥翩若道:“我说够了不管用,你说够了才管用。”
拓跋烈道:“既然天子不敢见我,那不如早些给我定罪,纵是凌迟,我也睁眼看着行刑。”
须弥翩若:“想的真多。”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取出来一块手帕慢慢打开,放在桌子上。
那手帕里,包着一根新鲜的,刚刚切下来没多久的手指。
“你儿子的。”
须弥翩若刚要坐下来,拓跋烈猛的挣了一下锁链,于是,他又拉着椅子往后退了退。
“你真是个很矛盾的人啊,你自己有没有在某些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分裂?”
须弥翩若问:“你看,你想谋逆,又不想要骂名,你想打仗,还没打就怕输,你想逃走,却把北野军全部葬送......一会儿狠一会儿怂,我反正是越说越觉得你分裂。”
拓跋烈的眼睛直视着须弥翩若,须弥翩若这次也直视着拓跋烈。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须弥翩若忽然笑了起来。
“果然。”
他说了两个字。
拓跋烈问:“什么果然。”
须弥翩若:“不管是什么果然,你不该先关心一下你儿子吗?”
拓跋烈脸色猛的一变。
须弥翩若居然变戏法似的,又取出来一个包着的手帕,这次没打开,但那手帕上的血迹却藏不住。
他说:“这是脚趾。”
拓跋烈暴怒起来:“只管杀了我们父子就是!为何要如此对待他!”
须弥翩若道:“晚了。”
他似乎有一点开心,也有一点失望,所以表情还挺复杂的。
拓跋烈怒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须弥翩若道:“我骗了你,第二个手帕里包着的不是你儿子的脚趾。”
拓跋烈的表情一僵。
须弥翩若:“还是手指。”
他若有深意的看了拓跋烈一眼,转身出了这间牢房。
从这阴森黑暗的地牢里出来,回到云州典狱的衙门,须弥翩若就加快了脚步。
一进屋,须弥翩若就俯身行礼:“臣叩见陛下。”
天子正在看架上拿了一本,他没抬头,问:“看出了什么?”
须弥翩若回答:“这个,确实是假的。”
天子漫不经心的说道:“一点都不稀奇。”
他放下书册:“有几分真?”
须弥翩若回答道:“一分都没有。”
天子看向他:“拓跋烈再不济,也不会踅摸个一分都不像他的人来假扮。”
须弥翩若道:“能认定了是假的,那就一分都不像了,三分,五分,七分,哪怕是九分,臣都能看出来是假的,那就是一分都不像了。”
天子看了他一眼:”五年前,朕启用你的时候给过你一句评语,你可还记得?“
须弥翩若楞了一下,然后低头:“臣记得。”
天子起身道:“看来你是没一直记得,朕不提醒,你也想不起来,五年前朕说过你一次,今日就再说一次......你有才,有本事,但屁话真多。”
说完迈步走了。
须弥翩若愣在那,心说刚才自己说的话,难道不显得很有道理吗?
唉,伴君如伴虎,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他也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再次回到了地牢里,只不过这次,他没去见拓跋烈。
还是这样阴森黑暗,充满了发霉气味的牢房,还是那样的一根铁柱子,只不过被绑着的人,显然没有拓跋烈那样的待遇。
须弥翩若看了一眼那个只能说是半大的男人,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隔五个牢间,那屋里关着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拓跋宁休没回答,只是朝着他啐了口吐沫。
好在须弥翩若算到了,所以他离得远。
他说:“那是个假爹,你是个真儿子,又或者,连你这个真儿子也是假的?”
拓跋宁休怒了,暴怒,咆哮着骂街,难听的很。
须弥翩若点了点头:“这样的反应才比较真,他知道自己是个假的,但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假的。”
他看着拓跋宁休,很认真的说道:“我说话比较直,你凑合着听......我怀疑你根本不是拓跋烈的儿子,之所以你也被生擒,只是为了配合那个假的拓跋烈。”
“让人们都觉得,父子一块被生擒,他愿意被生擒,完全是因为舍不得你被打的太惨。”
他指了指拓跋宁休:“来几个人,去啐他几口,我就不喜欢吃亏。”
说完转身往外走,拓跋宁休又开始咆哮了。
须弥翩若回头:“你还骂,你这儿子的身份是不是真的,你娘应该知道吧,你还小,你不懂,就算两个人样貌差不多,但有些地方也不可能一模一样,你娘若两个人都见识过,那就一定知道真相,这么说她也挺可怜的,也没法反抗。”
拓跋宁休听懂了,所以骂的更难听了。
须弥翩若道:“你居然还骂,那我再多问你一句,在孤竹的时候,你有没有劝过你父亲,让他带上你娘一起走?”
拓跋宁休一愣。
须弥翩若语气严肃的问:“你那爹听你的话了吗?”
说完这句,他迈步出门。
一边走一边想着,我这嘴可真损,陛下说我屁话多,这能是屁话吗?
这不是,这是诛心之言啊。
不管是不是屁话,有用就行,这不又试探出了一个有用的消息吗,他娘还在孤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