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愕然看着她。
就在这时,芷罗公主身后的宫女突然弯下腰身,对她轻声耳语道:
“公主,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被娘娘发现,娘娘又要担心了。”
芷罗公主的脸上又恢复了兴味缺缺的表情,但是她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的酸梅汤喝完,站起来,淡淡地道:
“回吧。”面向苏烟,很随意地问了句,“你是怎么来的?”
苏烟连忙站起来,他一脸发懵的表情,见她问,连忙回答:“回公主,草民是步行来的。”
“是么?雪乙庄离这儿可不近呢。”芷罗公主略感意外。
“是。”苏烟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可又不能不回复,他讪讪地应了句。
“真好呢,可以到处走不被管束,我可是做梦都想无拘无束地在宫外走上一遭呢。”芷罗公主说。
苏烟因为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才是正确的,越发拘谨。
“海神祭典也结束了,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正好顺路,我送你回去吧。”
“哎?”苏烟一愣。
“不愿意我送你?”芷罗公主问。
“不,不敢!”苏烟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磕磕巴巴地说,“那就有劳公主了。”他顺口就答应了下来,这时候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芷罗公主见他答应了,点点头,对身旁的侍女低声耳语了句,那侍女唤人来将马车招来,一辆挂着“湘王府”牌子的马车,不大,看起来却很舒适,很显然这位公主殿下是挂了哥哥的名号偷偷跑出来玩的,虽然苏烟觉得她并不像是在玩乐的样子,因为她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苏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位公主殿下前后的差别怎么会那么大,第一次见时明明觉得她是个天真烂漫充满了阳光的少女,可是这次相遇却意外发现了这个姑娘好像在私底下很阴暗啊!
芷罗公主提了裙摆上了马车,苏烟是男子,又是庶民,自然不可能与公主同乘,肯让他在车辕上找个角落坐下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于是苏烟告了罪,老老实实地蜷坐在车辕上。
芷罗公主身旁一个眼睛大大看起来很活泼的侍女在看见他拘谨的样子时,偷偷地笑,进入车厢之后悄悄对芷罗公主说:
“公主,外面那个哥儿可紧张了,奴婢看他连手指头都在发抖,就像……就像只大兔子一样!”
她说着这话,其他几个宫女便咯咯地笑起来,其中一个宫女在大眼睛宫女的胳膊上拍了一下,抿嘴笑道:
“知春你嘴巴真坏!”
知春笑嘻嘻地望向芷罗公主,她本是想逗公主笑的,可惜公主一点表情都没有。因为没有外人,芷罗公主她脱了绣鞋,双手抱膝蜷坐在软凳上,一言不发,她望着窗外,目不交睫,死一样的沉默。
知春脸上的笑容一淡,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再玩笑,拂冬斟了一杯清澈碧透的白露茶放在芷罗公主面前,轻声劝解:
“公主不要太忧心,虽说和亲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可皇上那样疼爱公主,一定不会让公主嫁到那么远的科西国的。”
芷罗公主直直地望着窗外,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句:
“有什么关系,总是要嫁的,嫁给人嫁给猴子都是嫁,本来女子的命运就是嫁人生子,本宫是公主同样是女子,女子的命运逃脱不了,只要父皇母妃兄长都高兴就好了。”
一句话说的拂冬心里难过起来,轻声安慰道:
“公主快别说这样的话,别的不说,武王殿下把公主当做心头肉一般疼,武王殿下不是也对公主说了,一定会为公主寻一个公主心仪的驸马!”
芷罗公主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在拂冬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很明显感觉到芷罗公主周身的空气突然就沉郁起来。拂冬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望着芷罗公主的侧脸,仿佛随时准备着承受她的突然爆发似的。然而芷罗公主仅仅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笑了一声:
“哥哥的愧疚,太无趣了。”
拂冬的心七上八下,紧盯着她闭紧的那双唇,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然而芷罗公主不再说话,她已经闭上睫羽长长的眼眸,假寐。
苏烟忍耐了度日如年的一段时间,马车终于顺利抵达雪乙庄的大门前,他爬下高大的马车,走到车窗前对着车窗施了一礼,肃声道:
“多谢公主殿下送草民回来。”
和其他马车不一样,这辆马车的车窗并没有安装纱窗,而是一个空荡荡的方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车窗都能够看到芷罗公主那张白璧无瑕的小脸,苏烟越发诚惶诚恐,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头,他能感受到芷罗公主投在他头顶的目光,沁凉如水,清澈如冰。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芷罗公主突然漫声问:
“阿味哥哥在家吗?”
苏烟一愣,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回答:“他、今日是厨王赛梁都赛的抽签日,他应该在回香楼里。”
“唔,是了,明日就是厨王赛了。”芷罗公主将一双胳膊交叠在窗框上,忽然笑着问他,“你平时怎么称呼阿味哥哥?姐夫吗?”
苏烟听到“姐夫”这个词心里就排斥,低着脑袋回答:“他与家姐还没有成亲,现在叫‘姐夫’还太早了。”
“哇,排斥的语气好强烈,阿味哥哥要娶你姐姐这件事让你很讨厌?”芷罗公主颇感兴趣地笑问。
苏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讷讷无言。
芷罗公主也不用他回答,居高临下盯着他卷翘的睫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
“你的睫毛好长呢,还卷卷的,比我的睫毛还要好看,就像两把羽扇。”
苏烟愣住了,下意识抬起头,一脸发懵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朦胧。
芷罗公主扑哧笑了,她咯咯地笑起来,把身旁的四个宫女笑得同样一脸发懵。
苏烟因为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被她笑得浑身发毛,于是那表情变得更加朦胧。
“你很有意思呢。”芷罗公主笑着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草民苏烟,草头苏,炊烟的烟。”苏烟讪讪地回答。
“炊烟?”芷罗公主唇角的笑容更深,“我叫梁喜。”
“哎?”苏烟一愣。
“你以为我叫‘芷罗’么?”芷罗公主咯咯笑问。
苏烟回过神来,脸涨红,芷罗公主中的“芷罗”想也知道肯定是封号,除了封号她自然还有闺名。
“下次叫我‘梁喜’吧。”芷罗公主笑说。
那嫣然一笑,恍若百花盛开。
苏烟脸刷地红了,呆呆地望着她的笑颜,手足无措。
“回宫。”拂冬领命吩咐了车夫。
车夫无声地催促马车,马车离开雪乙庄,向梁都城驶去。
梁都城内城的正中心,坐北朝南的方向,是巍峨宏伟的宫墙,那里是皇城的所在。
皇城分为内宫和外宫,南北以中轴线上的明熙宫为分隔线分成了内宫外宫,其中内宫又以中轴线上的皇后寝宫明粹宫为分隔线,分隔出了东西六宫。
芷罗公主的长禧宫就在内宫的东侧,长禧宫是公主居住的宫殿里最大也是最豪华的,芷罗公主亦是所有公主当中最受宠爱的,不过这些并不算太重要,因为其他公主都已经嫁出去了,整座皇宫里只有她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公主,就算有心去攀比,也没人能来和她比较。
此时,长禧宫的宫女正焦急地等在正殿门口,见梁喜回来,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一脸惶恐地轻声说:
“公主,贵妃娘娘来了,正等在里面!”
梁喜对母亲的到来并不意外,反正她偷偷出宫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没被发现一种是被发现,她驻足停了一停,抬起双手在脸上拍了一拍,瞬间,平静无澜恍若一潭死水的小脸上现出灿烂天真恍若烂漫少女的笑容,她蹦蹦跳跳地跑进长禧宫,对着端正地坐在宫殿内的美貌妇人甜甜地唤了一声:
“母妃!”
薛贵妃很美,即使已经人到中年,年少时的绝艳姿色非但没有褪色,反而因为增加了成熟女子经过岁月的洗礼沉淀下来的端庄与风流,一貌倾城,艳美绝伦。
这一个淑婉雍容性情内敛的女子,因此纵使她有着不输给年轻女子的姿色,在穿戴上她却选择了非常适合她年龄的妆扮,正紫色的卍字纹圆领对襟宫装,不算艳丽却也不朴素,恰到好处地渲染了她的优雅和尊贵。一头浓密的黑发挽了一只并不算复杂但却十分能够衬托她脸庞精美轮廓的高髻,她佩戴了一套素雅矜贵的双结团云宝石雕花头面,肤如凝脂的手上还戴了一枚蓝宝石镶金戒指。
她端正地坐在宫殿的正中央,一双涂了胭脂色的嘴唇紧抿着,放在桌案上的手微微握紧,她很生气,梁喜了解母亲,每当母亲做出这样的举动就表示她此时正在生气,很显然,对于自己频繁偷溜出宫这件事,母亲已经不满到了极点,对于她不知收敛的任性这一次母亲是真的生气了。
盛怒中的母亲落入梁喜的眼底,梁喜的心中漾起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她忽然感觉到很快意,她蹦蹦跳跳地奔过去,站在薛贵妃面前,高兴地说:
“母妃,真难得,你会来长禧宫看我!”
自从她进来,哪怕是母女二人面对面,薛贵妃至始至终没有用眼睛去看她,她微侧着头,一直将目光放在女儿的袖子上,搁在桌案上的拳头握得比刚刚更紧,这只是一点小动作,却被一直关注着这些细枝末节的梁喜看得一清二楚。
烂漫的笑容淡了几分,但是旋即,她再一次天真烂漫地笑起来,那是比刚刚更加灿烂的笑容:
“母妃这个时辰过来,是要和我一块用晚膳吗?”
薛贵妃依旧没有去看她的脸,她的眼波始终在细微地颤抖着,仿佛忍耐着什么痛苦似的。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开口,沉声责备道:
“芷罗,近些日子你出宫的次数太多了。”
梁喜满不在乎,她笑着转身,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去找二哥五哥玩耍了,又没有去做坏事,父皇都没有管我,母妃你在担心什么?”
“芷罗,不许任性,你是公主,不是庶民家里的野丫头,你有你需要担负的责任,你有你需要遵守的规矩,你父皇纵容你不代表你可以任性胡闹,身为梁氏皇族的公主,就算你无法为了你的家族为了你的国家去尽你应该履行的责任,至少不要给你的家族给你的国家抹黑,现如今朝中对你的放肆行为尽是指责,甚至因为你频繁在市井游走连百姓们都开始议论纷纷,这样的你还是一个公主吗,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身为一个公主应该做的事情吗,你父皇因为你的行为头痛不已,你皇兄因为你的任性在朝堂之上亦是焦头烂额,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薛贵妃在责备她,可是责备时的语气却十分的轻柔,轻柔得就像一根羽毛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件易碎品,生怕一个不小心这只易碎品会突然崩裂,即使是在责备,她依旧没有去看女儿的脸,她的拳头越捏越紧,眉心已经拧成一个“川”字。
“母妃你担心过头了。”梁喜一脸的不以为然,笑吟吟地说,“朝堂上的那些议论只是在针对二哥罢了,即使没有我,该针对二哥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会针对二哥的,我只是一个公主,一个在没有用处的时候谁都不会注意到我的公主,我做了什么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做了什么。”
“芷罗你……”薛贵妃勃然大怒,她的苦口婆心得到的却是女儿的嘲讽和不以为然,她霍地站起来,怒视向自己的女儿,可在双方的眼光触碰的时候薛贵妃却像触电了似的迅速转移开视线,她全身不自在,一腔怒火在翻滚,却被更多的无奈和痛苦掩埋,她的胸口上下起伏,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似的,她匆匆地说道,“总之不许你再私自出宫,还有你五哥,我并不是针对那个孩子,可是你还是不要再接近他了。”
她急匆匆地说完,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了长禧宫。
梁喜坐在软榻上,先前一张洋溢着天真烂漫笑容的脸已经像潮水一般退去,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母亲的背影,直到母亲彻底离开了她的宫殿。
“连责备我都不敢大声么?”她漠然,轻声喃道,“真无趣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