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虽然不知道苏妙究竟要干什么,但既然煮出来的米是用来炒饭的,水分自然越干越好,他选用的是吃水稍微弱一些的英北米,然而他却忽略了铁锅的导热度,事实上他是很少做蒸饭这种工作的,以前在回香楼这种活儿都是助手在做,就算是在苏家历练的这几年,他用木桶的次数也大于铁锅,因为木桶蒸出来的饭会混进一种天然的木香,苏家用的米并不算上等米,以这种方法做出来的米饭味道会更浓郁香甜,所以在铁锅这一块他的经验并不多——
好吧,以上都是借口,事实上他太过急于求成了,而另一方面,之前的精算式烹饪法已经被他完全抛弃,在精准度不再完美偏偏心态又是急于事成的情况下,再加上陈盛和赵河对处理海胆都不太在行,什么事都要他来指导,这一忙乱,他竟然罕见地出了岔子。
他忘记了一开始的添水量是多少,又因为回头就去忙活别的事了,导致一锅饭糊了一半,等到发现时,锅底已经变成了锅巴,要把锅巴炒成饭是不可能了。
回味自己也震惊,他居然会在比赛中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目瞪口呆,直直地盯着熏黑的铁锅,讷讷不成言。
陈盛和赵河比他还吃惊,他们并不知道回味之前的精算式烹饪法,但自从共事以来,回味向来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严肃认真的回味竟然会犯这种连学徒都不会去犯的低级错误,简直难以相信!
苏妙瞠大了一双杏眼,直直地盯着糊了一半的米饭,呆了一呆,忽然双手捂住嘴唇。噗地一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盛和赵河用震惊的眼神盯着她,心想厨长该不会是因为被气疯了所以真疯了吧?
苏妙笑得前仰后合,坐在地上直打跌:“哈哈哈哈!”
“大哥,她、没事吧?”赛台另一头,袁洪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坐在地上小脚乱蹬笑得都快背过气去的苏妙,有一种碰见了危险神经病的感觉。
长生在苏妙的脸上扫了一眼。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在惊飞了魂儿的助手们身上看了一遍,沉声命令:
“干活!”
三个助手连忙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儿,不敢再去看地上那个还在笑的神经病。
“他们在干吗?”评审席上。梁敏倍感丢人,尤其是在被长生说破台上那两个一个是他弟弟一个是他未来弟妹之后,他扶住额头,无语地问。
回甘静了一会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掩住嘴唇无声地笑起来。笑得欢快。
梁敏和梁敞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
直到回甘笑够了,一双媚人的眸子漾起一抹幽深,他轻声叹道:
“能漂到丰州,他运气还不坏嘛!”
赛台上。回味真怕苏妙笑岔了气直接晕过去,他心里对自己亦很恼火,却又不能在这时候放任自己陷入负面情绪中。在苏记历练的这几年“不将负面情绪带入到作品中”这条禁令已经深入骨子里,顿了顿。他端着黑黝黝的大铁锅站了起来,低声道:
“我这就重新煮!”
“不用不用!”苏妙一叠声说,跳起来,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从锅里取了最上层的一点米粒放入口中,嚼了一会儿,笑意盎然地道,“就是要这个,味道刚好!”
“啊?”回味瞠目结舌。
这表情落入苏妙眼里,苏妙哈哈哈笑得更欢,把铁锅拿过来放在料理台上,用木勺将中上层的米饭全部挖出来,又取了一点米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笑眯了眼,满意地点点头。
“赵大叔,不要让肉汤变浓稠,滤好了,清汤味却浓,了解?”她笑眯眯地吩咐。
“是,厨长。”
“陈盛,芥蓝可以烫了,过水时少放点盐,然后铺平晾干。”
“是。”
这边苏妙将蒸好的米全部铺在料理台上,让它们晒太阳。
回味站在后面看了她好一会儿,上前,立在她身旁,轻声问:
“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什么?”苏妙平铺着白米饭,笑嘻嘻地反问。
“你就是想要这样的米。”回味盯着她的脸低声说。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苏妙又一次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你笑够了没有?”回味有点恼,阴恻恻地瞪着她。
苏妙这才收敛起夸张,低着头平铺着白米饭,笑嘻嘻地说:
“我是厨长,若是连米饭煮糊了都不知道,我还做什么厨长?”
得到肯定的答案,回味虽然心中有种被捉弄了的恼火,却还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至少比赛没有因为他的疏忽被搞砸,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凝重的心情放松下来,他回过头,见苏妙唇角笑意未褪,还是一脸想笑出来的表情,顿时又火大起来:
“那你干吗要笑,还笑得那么夸张?”
“只是觉得你盯着一锅煮糊了的米震惊的表情相当有趣,就忍不住笑起来了。”苏妙说着还是一脸想笑的表情。
“你……”回味火冒三丈。
“你当时心里肯定在想‘我怎么会把米煮糊了’、‘像我这样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精英式人物居然犯下了这么低级的错误’、‘之前的我从来不会犯这种错误,莫非是因为抛弃了精算式烹饪法,所以我变成了连初入行的学徒都不如的无能之辈’之类的。”
回味无言以对,他虽然觉得恼火,这些恼火里却包含了被一针刺穿了心肺感觉到狼狈的怒火,因为在刚刚的某一刻,他的确这么想过,虽然这想法才冒头就被他烦躁地压抑下去了。
“我开个玩笑。”苏妙走到汤锅前,翻搅着热气腾腾的汤锅。笑眯眯地说,在他阴沉发黑的侧脸上看了一眼,“如果真这么想了,那才是无能之辈呢。”
回味绷着的脸一僵,讷讷无言。
苏妙美滋滋地尝了一口鲜肉汤,满意地点点头,将汤锅从火上撤下来。掀开锅盖。让清凉的风吹散冒出来的热气。
“偶尔犯一次错误也很有趣吧?”她看着他僵硬的侧脸,笑眯眯地说。
“哪里有趣了。”他低声回了一句。
“你不觉得有趣吗,可是我觉得很有趣啊。不仅很有趣,也很期待,因为也有那种时候,错误会成为一个美妙的开始。”苏妙笑盈盈地说。“你知道吗,创意呀。它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
回味微怔,用惊讶的眼神望向她。
苏妙从怀里掏出一本绘本,趴在料理台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本来人们以为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大的举动。比如来一个惊天动地的花样料理什么的,可是直勾勾地盯了她小半刻钟,她还是在那里翻看绘本。原来她只是在看绘本而已。
“妙妙在做什么呀,一个时辰就快到了。她却还是不紧不慢的。”贵宾座上,林嫣盯着赛台上的沙漏,有些焦急。
“只有在稳赢的时候才会不紧不慢。”苏婵淡淡地道。
林嫣想了想也对,就放心了。
在晒太阳的米和汤锅里的鲜肉汤都降至最适宜的温度时,苏妙收起绘本,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将热度散去五成的米饭放入虽散了些温度却仍旧能感觉到滚烫的鲜肉汤里,搅拌均匀,让米粒完全没入肉汤的同时,也让肉汤的滋味恰到好处地浸入每一粒米里。
当米粒在肉汤中浸泡了近两刻钟之后,把泛着肉汤香气的米粒从锅里捞出来,沥干水分,苏妙将铁锅烧热,并不放油,将米饭放入锅中翻炒,一边炒一边添加肉汤。肉汤不能一次性地倒进锅里,而是边翻炒边添加,每一次添加的汤量都是恰如其分的适宜。在这个过程中,米粒一直在汲取肉汤的鲜美,浸透了鲜美的米粒再经过中火的翻炒,热气将米粒中的水分炒了出去,热度却锁住了米粒当中的肉汤精华。
一直到米粒中的水分被炒成颗粒分明的程度,同时米粒之中亦充足地吸纳了肉汤中的精髓,倒入以葱油加海胆卵炒成的海胆膏,快速翻炒,在即将出锅时,加入切成小粒的芥蓝炒匀,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只放了一点点细盐,以炉火的外焰凌空快炒了片刻之后,喷香鲜美的海胆炒饭热气腾腾地出锅。
并没有费心摆盘,只是取了一只大盘子,盘子中央是圆形的花纹,色彩明艳的海胆炒饭在内圆中堆成小山形,而后被苏妙在“小山顶”点了一勺生的海胆酱。
“海胆就是要豪放地去吃!”苏妙笑意盎然地说。
众人无语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苏妙突然从锅里舀了一勺海胆炒饭,转身,拉下回味的下巴,塞进他嘴里。
“很神奇吧?”她笑眯眯地问。
鲜滑的味道,怡人的滋味,和煦的香气,软糯的口感。
一双墨黑的眼眸微闪,灵魂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回味没有言语,他低下头,似陷入深思。
沙漏中的流沙几乎已尽,另一侧的灶台上,海鲜蒸蛋亦新鲜出炉。
海胆是以其生殖腺供食,其生殖腺又叫做海胆卵、海胆籽或海胆黄,将海胆翻过来用锋利的尖刀从海胆的口器插入,沿着边剪开一个小小的圆口,因为海胆卵是贴着海胆壁生长的,所以这个圆不能剪的太大,否则会剪到海胆黄。
海胆被剪开后,可以看到海胆内部,用一个小勺沿着海胆壁轻轻地刮,使海胆黄和海胆壁脱离,取出的海胆黄上面此时还附着着海胆的消化器官,将二者分离用清水冲洗干净只留海胆黄,接着将鸡蛋磕入碗中打散,再放入适量的温水。
为了让蒸好的蛋羹更加细滑没有气泡,将蛋液用干净的细绸布过滤两次,再将过滤后的蛋液注入清洗干净的海胆壳内,冷水时放进竹制的蒸笼,水开后蒸三分钟,等蛋液稍稍凝固之后,再放入海胆肉蒸一分钟,出锅。
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甚至连盐都没有放,完全是食物本真的味道。
海胆黄本身就有微微的咸鲜味道,巧妙地融化在嫩滑绵软的蛋羹中,或许是因为火候的恰到好处,无论是海胆的腥味还是蛋液的腥味都已经被彻底蒸发掉,剩下的只有那醉人的柔软与撩心的爽滑。
蒸蛋最重要的就是火候,最难拿捏的也是火候,长生却将这火候掌握的炉火纯青,从冷水时放入蒸笼,一直到水开后蛋液微凝,再到加入海胆肉的时机,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时间点都把握得极是精准,如果在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上稍微延迟和或早了一点,蒸出来的海胆蛋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口感,更不会是这样近乎完美的鲜滑味道。
描金的瓷盘上静静地摆放着好像小小鸟巢的海胆壳,海胆壳内是香气四溢、滑嫩多汁的海胆蒸蛋,用雕花的尖头银匙挑起一点,放入口中,一点鲜美落入舌尖,悄无声息地绽放了一朵迷人却淡雅的梦之花。
海洋的气息被完美无瑕地保留了下来,眼前仿佛出现了雪白的海浪,耳畔好像响起了啾啾的鸟鸣,鼻端似乎飘来了咸咸的海风,温暖的阳光金子般洒落下来,落在肩头上,明媚的惬意感油然而生。舒服地仰起脸感受着沁凉的风,雪白的云,蔚蓝的天,迷人的海,一根洁白的羽毛在海鸥从头顶的天空中飞翔而过时缓缓飘落,清澈的空气里充满了海水与阳光的味道。
苏妙眉一扬,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灶台后面笑嘻嘻的长生,又低头望向桌上对方特地送来的海胆壳,轻声叹道:
“人不可貌相,他竟然也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回味闻言,眉微蹙,拿过她手里的勺子,亦舀了一点海胆蒸蛋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尝起来。
苏妙看着他的侧脸,笑道:“怎么样,很惊讶吧?”
回味没有回答,停顿了片刻之后,他又舀了一勺蒸蛋放入口内,仔细地品尝了良久,忽然扔掉勺子,望向对面笑得一脸阳光无害的长生,讽刺地哼笑了一声。
“怎么了?”苏妙狐疑地问。
“他只是在仿制你罢了。”回味不屑一顾地回答,同时又有点恼火。
这风格纵然是一种仿制,却是一种极为接近真品的仿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