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梁国的贵族圈里茶艺十分流行,既然十分流行,像今天这样风雅的场合自然就少不了好茶,要饮好茶自然要有好水,在座的又都是风流雅士或者自称是风流雅士,对泡茶的水自然很是讲究,既然都很讲究,就不能让丫鬟提着一大壶煮好的水挨桌倒水沏茶,因此几乎每一个小桌旁边都有一个红泥小炉用来烧水,等待一众风流雅士自己提了自己去泡茶。
小泥炉众多,苏妙从自己的座位旁提起一个小泥炉放在桌上,坐上一只青瓷茶壶,先净了手,再将煮开的泉水倒入明前龙井中泡上五分钟,之后滤去茶叶,留下碧翠的茶汤。
双星阁里到处是小食,上好的牛里脊肉经过腌制煮熟,切成方方正正的块儿摆在盘子里,给人当零嘴儿吃,苏妙吩咐苏婵拿了来,取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牛肉,摸出一柄锋利的小刀,没有菜板,就在掌心中将牛肉块切成大小均匀的牛肉粒。
那切肉刀极锋利,从薄得泛着凛凛寒光的刀刃就能看出来,她这种切法着实让人捏了一把汗,生怕锋锐的刀刃一个不小心就割破了她细腻的手掌。当然这是圈外人的看法,他们只是觉得这刀太锋利,太危险了,然而圈内人却心知肚明,这种切法能切得如此顺利,并非只是因为那刀是难得一见的锋利,还有厨者的刀工,每一刀的力道都扎实均匀,丝毫没有因为受力面积太小而产生动摇,至始至终她都是认真坚定,全神贯注,不受外在任何因素的影响。全身心都投入到她手中在外人看来并没什么难的工作里,这一份专注看在业内人士的眼中,众人均不由得眯了眯双眸。
回甘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凑到回味耳边,似笑非笑地说:
“你竟然把曲岭铁给她做成了菜刀。”曲岭铁是曲岭县铁矿中挖掘出的一块宝铁,最适合制作成锋利的武器,虽然他们家这样的宝铁很多山海秘闻录。可是他完全没想到他家小三竟然不声不响地拿了一块“上供”去了。
“她说她想要一套好刀。”回味不以为然地说。
“她知道那是曲岭铁吗?”
“就算知道她也不知道曲岭铁是什么。”回味漫不经心地回答。顿了顿,注视着苏妙,淡淡地说。“她的手艺,曲岭铁来配还有点糟蹋。”
回甘无语地抽了抽眉角,一本正经地说:“曲岭铁听见你的话会哭哦。”
回味没搭理他。
切好的牛肉粒已经被投入茶汤中,以银色的汤匙缓慢柔和地搅开。煮了一会儿之后,撇入雪白的豆腐花。轻柔地搅拌均匀,紧接着浇上一大勺琥珀色的麦芽糖浆,看着糖浆在茶汤中慢慢地融化渗透,最终在茶汤的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糖衣。再在上面洒上碾碎的花生。
在她均匀搅动的过程中,一股奇异的香味徐徐升腾,悄无声息又存在感极强地弥漫在双星阁的上空。那是一种清新淡雅却极能吸引人注意力的香气。含着淡淡的茶香。那茶香并不像是大家熟识的龙井茶的香味,但是龙井茶特有的那股子剔透轻盈幽然的味道却被毫无偏差地保留了下来。抚平了烦躁,抚平了激烈,抚平了一切动荡的情绪。在这股不同寻常的茶香中,只剩下了平静,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心驰神往。以至于许多正在交谈的人都停止了交谈,全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这里。
苏妙撤了火,拿起瓷勺舀了一勺吹凉,送到自从闻到香味就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小泥炉的丁瀛嘴边。
丁瀛看了看勺子,突然张开嘴,啊呜一口咬住了汤勺,大口吞了下去,咂巴了两下嘴,意犹未尽,用一双突然亮起来的大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苏妙,顿了顿,露出一个大大的仿佛向阳花一般的笑容,那模样就像一只干净无害的小兔子。
苏妙看着他望着自己的大眼睛,不由得笑出声来,忍不住在他毛绒绒的脑袋上摸了摸。
苏婵坐在角落里,满脸不忿地盯着苏妙摸着丁瀛脑袋的手,过了一会儿,恼怒地咕哝道:
“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回甘就坐在她身旁,闻言,笑着问。
苏婵狠狠地瞪着丁瀛,愤愤地说:
“二姐她从以前开始就最喜欢弟弟!”
回甘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三儿真可怜,二哥最想要的其实是妹妹,来当我们家的孩子吧,二哥疼你!”
回味瞅了他一眼。
苏婵偏过脑袋避开回甘的手,继续瞪着丁瀛。
丁瀛被苏妙摸得舒服地眯起了双眼,露出了小猫似的愉悦表情,过了一会儿,突然冲着苏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猛地扑上来,扑进苏妙怀里,用一颗漂亮的小脑袋在苏妙怀里拱啊拱,想让她再多喜欢他一会儿。这虽然是一个傻孩子,却本能地清楚谁真心喜欢他谁讨厌他,像他这样的孩子很难碰到真心喜欢他的人,苏妙是真心喜欢他,心思单纯的丁瀛自然也开始真心地喜欢了她。
他小猫似的在苏妙怀里撒娇,这一下回味的脸却黑了,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还是一个傻孩子,可这绝对不是理由!
回味从后面揪住丁瀛的衣领子,把他从苏妙怀里拎起来。
丁瀛恼了,哇哇大叫起来,拼命挣扎。
“你干吗欺负小孩子?”苏妙无语地道了句,已经舀了小半碗茶羹递过去宇通物流。
丁瀛一见茶羹盛好了,挣扎得更欢。回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松开手。丁瀛立刻奔过去,夺过苏妙手里的碗,如获至宝般地大口吃起来,却因为茶羹太烫,烫的呲牙咧嘴的。丁芸好笑,上前去接了来,先是对苏妙道了谢,而后将茶羹吹凉,一口接一口地喂弟弟吃下去。
丁瀛直挺挺地站着让他姐姐喂,每一次都把嘴巴长得大大的,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小弟妹,来,给二哥也尝一碗。”回甘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地说,又扭过头笑眯眯地问,“文王殿下也来一碗?”
梁敞显然对苏妙做的茶羹散发出来的清新悠然的味道十分感兴趣,一直远远地盯着苏妙手里的茶壶瞧,这会儿被回甘问了句,顺水推舟,笑着说:
“那就有劳苏姑娘了。”他说这话时官派作风十足,颇有“我就是想视察一番”的感觉,可实际上他越是在嘴上说“我只是想视察”,苏妙越是能感觉出来他十分想吃。
茶壶不大,将最后一碗盛出来递给梁敞的护卫,梁敞的护卫又敬给梁敞。
苏妙一抬眼,却见坐在对面的佟染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没有你的份。”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没想吃。”佟染说,说着,却仍在看着她,好像在研究她似的,让苏妙的心里一百个不爽。
回甘见回味重新落座,笑嘻嘻地把碗递过去,热心地问:“只有两碗,要不要二哥的给你吃一口?”
回味在碗里瞅了一眼,淡淡地道:“茶羹牛肉,我吃过。”
“原来是叫‘茶羹牛肉’。”回甘长眉一挑,没有去计较回味对他“炫耀”,收敛起笑容,他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白玉瓷碗。
厨者的五感最为敏锐,这碗端在手里,他就已经隐隐地嗅到了一股让他觉得奇异的香甜,不是普通的茶香,这茶香与平素泡出来的茶汤相比幽淡了许多,也绵柔了许多,少了茶叶特有的涩味,泛着一丝仿佛叩响了心门的甘甜。
这一道唤作“茶羹牛肉”,实际上应该算作一道羹,舀起一勺放入口中,那滋味很奇异,很特别。豆花的爽滑、牛肉的纯嫩、茶汁的幽淡、麦糖的回甘,每一种味道都是独立的、鲜明的,特色十足的,然而当这些味道被由泉水烹煮出的茶香融为一体时,又是奇妙的和谐融洽。豆花和牛肉都恰到好处地浸入了茶香,茶汤本身虽然已经被巧妙地滤去了涩味,但还保留了茶叶本身的一丝清苦,这苦味不浓、不重,纯粹的微苦,正是这一抹微苦升华了已经融化于羹汤中的麦芽的甜味,这一丝甘甜随着茶汤的一同渗透入味蕾,带给人的是一种令人指尖发颤的振奋感觉。
豆花已经没有了干吃时的豆腥味,没人能想到这豆花竟然可以和龙井茶同煮,也没人能想到百两银子一两的龙井茶中放入了牛肉粒烹煮出来的味道竟然会是如此的和谐悦人,嫩豆花混合着醇美的牛肉流畅地滑过舌尖,鲜美的肉味与纯澈的豆花交融在一起,竟然糅出了极动人的味道。清香中泛着清澈,清澈中隐着鲜美,鲜美中含着微苦,微苦中漾着回甜,层层叠叠,融洽柔和地漾在味蕾之间,就仿佛置身在一片翠绿之中,无论是视觉、嗅觉还是味觉都是能够慰藉人心的纯粹的翠绿色。独自一人被纯粹的翠绿四面包围,惬意地享受着片刻的安宁,片刻的幽静,片刻的和平。那祥和的时间显然是短暂的,但是那一刻在人的内心深处却足以成为永恒。
这并不是一道冲击性极强的至尊美味,但却是能够在食客的心中留下虽轻浅却永恒的烙印的美食。
回甘敛起笑容,凝眸在手中的瓷碗里看了一会儿,忽然浅浅地勾起唇角,说:
“这是小弟妹自创的菜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