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苏烟和宁乐第三次下场.
作为童试第三次的院试比前两次更加正规,一共考两场,正场一场,复试一场,每场考三天。并不是正场考完阅卷之后选拔出考中者再参加复试,而是正场三天之后直接进行复试,也就是连续考六天,成绩是取两场考试的成绩总和,这对已经经历过县试与府试压力的考生们造成了更大的心理负重,因为此影响发挥的人很多。苏烟和宁乐第一天去考场时脸就是灰色的,苏妙虽然担心,却帮不上他们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替他们祈祷了。
同样是九月,这个月对苏记品鲜楼来说亦是个糟糕的月份,这个月是苏记自开业以来生意最惨淡的一个月,原因很简单,本来就少的客源又一次回归了凌源街的品鲜楼。据说那里自从换了新厨长以后人气日益增加,虽然不再延续从前的正统品鲜楼风格,但改过之后比原来更有趣,甚至吸引了许多原来对品鲜楼并不感兴趣的人。
苏妙没有去过只是听说了这则消息,心里对佟染大胆改革敢于果断抛弃从前作风的做法感到有些心惊,同时对于那个看相貌也就十三四岁却被啧啧称赞的新主厨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戌时,原来在长乐镇时这个时辰还属于晚饭高峰期的范围之内,然而现在只有寥寥的几桌客人,都忙活完上菜之后,本应忙碌的厨房此时闲的针落可闻,大家全都呆站着大眼瞪小眼。
苏妙背靠在料理台上,双手抱胸,在因为清闲而变得空旷的厨房里扫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淡声道:
“还真是好久没这么清闲了。”
回味看了她一眼,学徒帮厨们已经开始不安,这一次她却自顾自地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二丫头你别急,这做生意总是有盈有亏,更何况咱们还没亏呢,怕什么?”程铁嘿嘿笑着。安慰道。“凌源街那边只是个新鲜,等新鲜够了谁家的伙计讨喜谁家的饭菜更香客人心里自然有杆秤,这种时候就该做好了菜。安心等客人上门。”
“你说的倒轻巧,现在连熟客都不上门了,肯定是被凌源街那边给勾了去,你还要安心地等。再等下去咱们说不定就得关门了!”赵河听不惯他的自欺欺人,语气暴躁地反驳。
“你这老小子。一把年纪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等着你说咋办,咱们还能把凌源街那楼给砸了不成!”
他们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苏妙却沉默不语。
苏记和苏菜馆完全不同。苏菜馆是小吃店,面向对象是码头工人渔夫船夫等低收入人群,那些人工作生活不规律。他们上门的目的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且不一定会什么时间上门。长乐镇又小,她与客人们的关系又亲近,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客人;苏记则是酒楼,面向的是中高端消费人群,那些人来吃饭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供人填饱肚子是小吃摊和小饭馆的任务,酒楼则是供人通过消费享受美食与服务乐趣的地方。一个为了饱腹一个为了享乐,在餐饮上让客人享受到乐趣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就算是生意好的时候,苏记也是不到饭点时几乎不进人,现在到了饭点人同样少得可怜。丰州城大,餐饮业发达,豪华酒楼比比皆是,花样百出,甚至就连花街里的高档花院都在跟酒楼抢生意,要想在丰州这地界稳固地站稳脚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只是短短两个月的失败却大意不得,否则生意一直惨淡下去,不及时想法子增加客人,到时候也许真的会关门大吉。
“你们有谁听说过‘安州长生”这个名字?”苏妙打断还在争执的程铁二人,忽然凝声问。
“没听过。”赵河摇了摇头。
“长生?安州?”程铁拉扯着下巴上的胡子,“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程大叔,你不是常去各地溜达,品鲜楼易主之后你不也出去过一段还去过安州吗,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陈盛磨着菜刀,插口问。
“咝,长生?安州?一品楼?”程铁凝眉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手一拍,笑说,“我想起来了,我那阵子在安州的小酒馆里做工,听掌柜的喝酒时说过一次,安州的一品楼里用个小孩做厨长,虽然是小孩,但那小子做的菜连安州的知州都赞不绝口,还因为菜好吃两个人经常称兄道弟什么的。我也只是听说,但像小孩子的厨长,又是一品楼的,大概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人吧。安州的一品楼开业时间并不长,主事的人好像就是那个小孩子。”
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绝不是泛泛之辈。
“明天是休息日,你们各位都在家里想一想新鲜菜,我去品鲜楼看一看。”苏妙沉思了良久,淡声宣告。
“二姑娘要去,不如我也跟去看看?”陈盛不再磨刀,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笑着说,“我听说凌源街那边也做起了鱼脍,我想去瞧瞧。”
没错,在听说品鲜楼换了新厨长这则消息没多久,品鲜楼便推出了比苏记还要品种丰富食材鲜美的鱼脍,将苏记最大的优势给抢走了,作为鱼脍发明人的陈盛自然会想去看看。
苏妙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苏妙和陈盛准备去品鲜楼。
回味自然是跟去的,问都不用问他,他对她向来是秤不离砣,她去哪他都会跟随。
苏娴一大早逛街购物去了,苏烟正考试不在家,于是苏婵执意要跟去。苏妙心里想着去的人越多越自然,索性将纯娘也带上,两男三女向凌源街去。
佟染的品鲜楼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客人多了起来。
“全是城里的大人物,佟家果然财大气粗,给他们捧场的都不是一般人!”陈盛小声赞叹。“若是咱们也能认识这些人,苏记的生意一定会马上好转。”
苏妙和回味却不以为意。
虽然佟家财大气粗,结交官商是他们的日常,苏妙却认为在餐饮业上靠走关系兴旺生意是行不通的,既然是去酒楼吃饭就是花钱享口福,品质差的酒楼是不可能一直靠人情消费生存下去的。说到底,酒楼的兴旺与自身的实力息息相关。品鲜楼能够从被苏记的压制中翻过身来。只能说明品鲜楼的实力有了很大的提高。
鲜艳诱人的鱼脍拼盘被伙计端了上来,用冒着雪白寒气的冰块镇着,不单单是鱼肉。还有虾蟹、海参、墨鱼和干贝,即使是鱼类,这里用的也不是普通的河鱼,大部分拼盘里他们都加了海物。至少就鱼脍来说。海鱼自然比河鱼更诱人,难怪之前听一帮老客说起鱼脍时说品鲜楼的鱼脍更好吃。因为用料的档次不一样,历史上中餐里的鱼生之所以逐渐式微就是因为用的全是淡水鱼做食材的缘故。
苏妙盯着造型华丽甘美清鲜的生鱼片拼盘看了半天,低着脑袋对陈盛说:
“陈大哥,抱歉。虽然你能做出薄如纸的生鱼片,我却买不起海里的鱼。”
在运输业如此落后的年代,佟染竟然有本事向内陆城市运输新鲜的海鱼。苏妙跟他也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二姑娘你别在意这些,他这只是吃个新鲜。咱们是丰州人,靠着清江长大,吃鱼自然要吃清江里的鱼。”陈盛连忙笑着安慰。
“这个的确更鲜美。”回味已经先动筷尝了一口,接着淡声说出一句很打击人的话。
苏妙又一次沮丧地垂下脑袋。
“食材的问题是财力的差距,这个是无法避免的,但没有高级食材你就做不出来了吗?啊,这句话说着有点耳熟。”回味眉一扬,慢悠悠地说。
“是我说的没错,你用不着重复。”苏妙瞅了他一眼,鼓着脸道。
就在这时,斜对面离他们这桌不远的一桌忽然发生骚动,一个矮小的少年迈着轻快的步伐笑嘻嘻地走过去,身后一个小学徒捧着一盘色泽金红,散发着诱人浓香的烧鹅。所到之处几乎所有人都闻到了那股香味,全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看那盘烧鹅,有些客人已经唤来伙计询问那是什么菜,要求也给他们来一只。
“长生哥哥,你总算出来了,兰儿等了好久!”那桌客人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笑着起身,嗔怪着说。
苏妙单手托腮望着,闻言微怔,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叫一个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少年做“哥哥”,这少年到底多大年纪?
按理说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是学徒,即使是超级神童也很少会有马上做主厨的情况,莫非这位也是个天山童姥?或者返老还童?
她搔了搔脸颊。
“真的是他。”回味低声说。
苏妙点了点头,这人还真是七夕那天晚上向他们问路的人,微妙的巧遇。
长生与那桌客人显然很熟悉,笑眯了眼,左手提起烧鹅脖子下弯的部位,右手一把亮闪闪的柳叶小刀亮出,竟然就那样将丰腴多汁的鹅肉一刀刀片下,自然流畅地尽数落在盘子里,惊人整齐地落在盘子里,每片肉都带着皮,有脆有嫩,均匀细腻。于是不仅仅是点烧鹅的客人,就连周围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绝活的客人也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不愧是佟家一品楼的人,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大厨在,瞧这刀工,了不得!”微醉的客人含糊不清地大声称赞。
“说到刀工,寿春街那家新开的品鲜楼也不错,听说厨长还是以前这边品鲜楼厨长的二闺女。”
“啧,和长生大厨比那可差远了!以前这里的厨长不行,现在新换了长生大厨,寿春街那家就危险了!本来嘛,开酒楼做菜是男人的手艺,那边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能做出什么好菜,就算她爹手艺好,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要我说,就这道烧鹅她肯定做不出来!”
“我能做出来。”苏妙趴在桌上,脑门抵在叠在一起的双臂上,轻声咕哝。
回味摩挲着她的后脑勺以示安慰。
纯娘讪笑着拉住就要起身去揍说她二姐坏话的酒鬼,一叠声劝道:“婵儿,婵儿,咱们不是来打架的!”
长生为那桌老客人表演完毕,回过身时感觉到这边的骚动,不经意望过来,回味正摩挲着苏妙的后脑勺望着他,两人目光相碰,长生眼睛一亮,大叫一声:
“你是那天那位兄台!”一溜烟奔过来,笑得阳光灿烂的,“多亏了兄台那天为我指路,真是巧,我正想去寻兄台兄台竟然自己上门了。这是那天那位大姐吧,大姐你怎么趴下了,胃口疼吗?”他弯着腰身望向坐在回味里边的苏妙,关切地问。
回味在苏妙的脑袋上拍了拍,苏妙闷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长生一眼,狐疑地问:
“请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长生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尖笑答,“我今年二十五。”
“二十五岁?”就连素来文静的纯娘都忍不住吃惊地叫起来,“你看起来才十三四岁。”
“没法子,我在十三岁以前比别的孩子都要老成,可十三岁以后就不长了,所以到现在每次出远门总是能碰见拐子、骗子、小贼把我当第一次离家的小孩子。”长生弯着眉眼笑说。
苏妙望着他弯起眉眼时的笑颜,一怔,这样的笑容很熟悉,她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问:
“你和佟染长得有点像,你们是亲戚吗,你是他哥哥?”
长生怔住了,他此时的表情变得相当惊讶,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是。”一声冰冷的否定忽地传来,佟染已经出现在长生身后,在桌前站定,扫了诸人一眼,冲着苏妙微微一笑,“苏二姑娘大驾光临,本店蓬荜生辉。”
“佟公子,你今儿这客套也太肉麻了。”苏妙注意到长生在听到佟染否定的回答时,眸光微黯,也跟着眼眸一闪,笑说。
“自从苏姑娘的酒楼开业,苏姑娘还从来没来过我这品鲜楼,今天究竟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佟染笑得无懈可击。
“苏记这两个月生意惨淡,所以我过来瞧瞧你的撒手锏。”
能把“勘察敌情”如此直白地在对手面前说出来的人,天底下恐怕只有苏妙了,回味无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