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城外的北山。
山脚下,一方草庐。
身穿布衣的男子安静地坐在草庐里,借着屋顶透进来的一点光亮,认真地翻阅着手里的书籍。他推了推右眼睛前戴着的一只镶嵌着玳瑁的金边框架眼镜,正准备翻书到下一页,霍刀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走到他身旁,沉声道:
“公子,三日前国庆日夜里,湘王殿下逼宫造反,被武王殿下和文王殿下生擒在玉华门,现今湘王殿下被皇上圈禁在紫云宫里。”
握住书卷的手微紧,梁故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
“知道了。”
霍刀退了出去。
梁故继续翻阅书籍,可他似乎只是在翻页,一页又一页,待他意识到时,他已经将书卷翻到中间的位置。他一阵心烦,将书卷放在桌上,他站起身,走到窗子前,站定,望向窗外因为冬季已经荒芜了的田野。
立了好一会儿,他无意识地开口,对着窗外北风呼啸的寒冬,低低地唤了一声:
“五哥……”
梁敖从太子府出来时才过了正午,他并没有呆太长时间,梁敕也没有多留他。喝酒只是一个引子,梁敕本身并不爱喝酒,这一点梁敖知道,所以在等到梁敕把他想说的全都说完了之后,梁敖就起身告辞了。
梁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他骑着马穿梭在市井间,并不太想回王府去,却又不知道要去哪。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前面有几个闲汉正在墙角斗蛐蛐,其中一个身穿短褐背影修长的人他十分熟悉。那人正双手抱胸,站在一堆蹲着催促蛐蛐打架的闲汉中间,鹤立鸡群,以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轻蔑地看着吆喝着蛐蛐往前冲的人,一直到人群里响起一片哀叹声,那人才蹲下身子,将一只个头儿最大的蛐蛐塞进笼子里,又将赌盘上的碎银子拢在一块,一股脑儿收进袖子。
赌场上,有人输有人赢,赢的欢喜,输的自然很不愉快。其中一个看苏婵赢了钱眼红,哼了一声,用挑衅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
“苏三爷,不是老赵我怀疑你,你那只虫子那么大一个儿,真是蛐蛐?”
说话的是一个秃瓢的青年。
正在收银子的苏婵闻言,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猛地揪起他的衣襟:
“赌之前已经让你们瞧过了,是不是蛐蛐你们又不瞎,输了银子来找老子的茬,你小子倒是有胆量,要不要老子替你治治眼睛,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瞎?”
姓赵的青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她就要动手,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唾沫,躲闪着她的目光,讪讪笑说:
“三爷!三爷!我就是开个玩笑!三爷这么认真干吗?三爷的赌品是百里挑一的,都怪我嘴欠,玩笑都不会开!三爷息怒!”
他说着,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扇了自己两巴掌。
苏婵哼了一声,把他推一边去,收拾起赌银,正要离开。
后衣领子被人拽住,紧接着双脚离地,她被人拎了起来。
苏婵皱眉,用力挣扎,扭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俊的脸。
梁敖骑在马上,提着她的后衣领,将她往上一提,苏婵稳稳地被他甩在了马背上。
在一群闲汉错愕的注视下,梁敖带着苏婵骑着马扬长离去。
一直到走出老远了苏婵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居然在赌钱的时候被人给掳走了,她扭着脑袋,火冒三丈地瞪着梁敖,怒声道:
“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吧,谁家女孩子会在墙根跟一群痞子斗蛐蛐,不说女孩子,就是正常人家的青年也不会像你这么胡闹,居然和一群地痞流氓混在一起,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这么胡闹,你家姐姐可知道?”
“我姐姐以前住长乐镇的时候还有自己的地痞流氓团。”苏婵不以为然地道。
梁敖干笑了两声,他现在听见她说苏家女人干了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了,苏家的那些女人,那就是万花丛里的一朵朵让人哑然无语的奇葩。
“放我下去!你是不是有毛病,突然抓我干吗?”苏婵不悦地道。
梁敖本来心情很不好,在看见她时,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会喝酒吗?”他问。
“你在瞧不起我?”苏婵认为他这种愚蠢的问题是对她的蔑视,她火冒三丈地反问。
梁敖不以为意地笑笑:“我请你喝酒吧。”
“啊?”苏婵愣了一下,更觉得他是有毛病。
“我请你喝酒,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梁敖说。
苏婵想了想,喝酒,还有人请客,这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她动了心。
春丰坊一家名为“折春”的小酒馆,是专门售卖烧刀子的酒馆。
苏婵和梁敖坐在四面土壁的小间里,粗木桌面上放了两坛酒味浓烈的烧刀子。
“你还喝烧刀子?”梁敖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说。
“烧刀子才叫酒,梁都里那淡的像水的也叫酒吗?”苏婵嗤了一声,不屑地说,抱起酒坛,将大海碗斟满,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畅意地吁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抹嘴唇。
梁敖看着她粗鲁的举止,这一回倒是没说她应该注意淑女姿态,他噗地笑了,也倒了大半碗酒,一气儿喝下去,喉咙里火辣辣的。
他又倒了一碗酒,端着碗向苏婵这边伸过来。
苏婵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端起酒碗,在他的酒碗上重重一撞,然后又喝下去大半碗,她开始剥煮熟的青豆,畅快地吃起来。
梁敖坐在她对面,端着酒碗,一口接一口,慢慢地饮着。
“长公主卧病在床,你不去看看她?”一直到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梁敖才开口,他淡声问。
苏婵端着酒碗的手微顿,咽下一口*辣的酒,轻描淡写地说:
“她病了自然有御医有她的丈夫,我去能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梁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不觉得自己有点无情吗,那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有母亲。”苏婵瞥了他一眼,声音冷了下来。
梁敖笑了一声:“做苏家的孩子比做长公主的女儿更好?”
“我现在自在得很。”苏婵没有半点犹豫,端着酒碗,淡声回答。
“说真的,我最开始知道你是姑母的女儿时,我以为你会欢欢喜喜地认亲。那可是长公主的女儿,金枝玉叶,是一颗真真正正的明珠,那意味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是普通的荣华富贵,最差最差长公主也会替你谋一个县主。县主,就算是对梁都里的女孩子,那也是梦寐以求的。可你居然犹豫都没有犹豫,你居然拒绝了,我知道的时候特别想笑,我就想说,你傻吗?长公主求你给她做女儿你都不做,给长公主当女儿,不比你继续做一个朝不保夕的平民要好得多。”梁敖大概是有点醉了,虽然脸色没怎么变化,可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十分高兴的样子。
苏婵乜了他一眼,吞了一口酒,不悦地说:
“朝不保夕?你会不会说话?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朝不保夕了?在你的脑袋里,不是贵族就没法活了是吧?没有我们这些平民,哪来的你们这些贵族,你的脑袋是石头做的,连这种事都想不明白?”
“你放肆!”梁敖绷起一张脸,低喝一声,不过因为酒精的作用,他斥得轻飘飘的。
苏婵直勾勾地瞅着他,然后用一个清晰的字眼冷嗖嗖地回应他:
“呸!”
梁敖就把他的气势收了回来,他眸光朦胧地想了一会儿,居然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点头。
苏婵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你喝醉了吧?”
“胡说!”梁敖立刻反驳,重重地否认道,“本王还喝不过你一个小丫头,这才几坛酒,一、二、三、四、五……嗯……嗯……”他盯着酒坛开始发愣。
苏婵哑然,她开始在心里怀疑,这人是不是酒品不太好。
“才十坛而已!”梁敖终于数出来了,他用轻蔑的语气对她说,“才十坛酒你就想灌醉本王,你休想!”
苏婵的眉角狠狠一抽,这人的酒品果然不怎么样。
“我问你!”梁敖突然用手一拍桌子,高声道,“做苏家的女儿比做长公主的女儿好吗?”
“好。”苏婵啜着酒,盯着他,慢吞吞地答了句。
“为什么?粗茶淡饭比锦衣玉食更让你开心?”他大声问。
“你倒是锦衣玉食了,可我看你也不开心啊。”苏婵看着他,用凉凉的语气回答。
梁敖沉默了一会儿,高声说:“不许你反问本王!”
“我哪有反问你。”苏婵满头黑线,哑然无语。
“你问了!”
“我没问!”
“你问了!”
“我没问!”
“你问了!”
“……”这个人的酒品果然很差,下次绝不能再跟他喝酒。
大概又喝了四五坛,这一回梁敖是真喝醉了,从涣散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可是他的情绪比刚才还要高涨。
“我跟你说!”他把酒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用近乎在抱怨的口吻对她说,“太子哥他比我还大不到一岁,也就是几个月而已,可是从小到大,他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兄长的派头,让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就好像我一定要听他的话,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忠不孝一样。我干吗要听他的话,他也就比我大几个月,干吗总是用长兄如父的态度来命令我?父皇都没有用那么强硬的态度命令过我!他还说他和我是众多兄弟里面最要好的,我怎么没觉得?我什么时候跟他要好了?他说不定只是把我当成跟班跑腿的!嘴里说一套,在他心里还不一定怎么想我呢!”
苏婵用无语的眼神看着他:“你喝醉了,快回家吧。”
“我没醉!”梁敖把酒碗摔在桌上,醉眼朦胧地瞪了她一眼,脖子因为酒的作用变得酸软,到底还是没能支撑得住他的头颅,脑袋低下去,溜到桌子上,他枕在手臂里,忽然咕咕哝哝地叹了句,“人是会变的……”
苏婵端着酒碗,挑着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明明是你自己变了,却以为别人跟你一样,也变了。”
不知道醉意朦胧中的梁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在手臂间笑了一声,似乎是带着自嘲意味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接着他就没了动静。
苏婵将酒碗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酒水喝完,用袖子擦擦嘴唇,站起来,走到梁敖面前,用手指头捅了捅他:
“喂,我要走了!你快回家去吧!”
梁敖不理她,没动,也不说话。
苏婵皱了皱眉,更用力摇晃他:“喂!醒醒!要睡回家去睡!”
这一回梁敖不但不理她,反而摇晃了两下身子,拒绝她的触碰。
苏婵:“……”
这厮看来是醉的不省人事了,必须要找个人送他回去才行。她左右四顾,想找一个人送他回去,可是小酒馆的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她也没找到他的侍卫。她之前听二姐说,王爷什么的出门都应该带明卫暗卫的,可这人什么也没有。
她回到包间里,站在他面前,一脸鄙视地看着他。
犹豫了半天,她还是决定送他回去,万一把他自己搁这儿他被人暗杀了,那岂不是她的罪过。他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人,八成有很多仇家。
在他的腰上摸到钱袋,苏婵拿他的银子付了酒钱,盯着烂醉如泥的梁敖看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弯下腰身,将他打横抱起来,走出酒馆,找到他的马,把他像扔褡裢似的扔上了马,自己踩着脚蹬子上马,一路打听着向武王府去。
虽然梁敖他因为独特的骑马方式在路上引起许多侧目,可因为他是伏趴在马上脸朝下的,没人看见他的脸,倒也没引起骚动。
在路上没吐出来对梁敖来说还真是一项奇迹。
还算顺利地来到武王府前,苏婵将梁敖从马背上拽下来,双手抱着,皱着眉,一脸不爽地登上台阶,来到朱红的正门前。因为两只手都占着,她只能用脚踹门,将朱红的大门踹得咣咣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