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梁锦站在正房前,望着映在窗户上的昏黄灯光,定了定神,掀开竹帘,走进房间,回香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打棋谱,黑白棋密密麻麻地摆在棋盘上,交错纵横,扑朔迷离,很难解,看起来像死局。
她没理他。
……反正她很少理他,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梁锦已经习惯了。
梁锦走过去,先到一旁的桌上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她的棋谱,见她不说话也不看他,他讪讪地坐在软榻上,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她还是不说话,只有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哒”的脆响。他喝掉了半盅茶,然后把茶杯放在她用来放棋盘的小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回香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梁锦立刻开始说话,他表情严肃地说:
“你跟儿子生气也就算了,可今天妙丫头也在场,你对阿味太严苛,会让阿味在妙丫头面前很没面子,阿味在未来媳妇面前丢了面子,以后还怎么跟媳妇过日子。”
回香不说话,只是用一双森森然的眼睛看着他,一直到将他看得低下头去喝茶才作罢。
梁锦觉得现在还是少说儿子的事,儿子太固执了,再怎么说也应该跟他娘道歉的,可是他偏不,说都说不听,梁锦又不忍心骂他。这个时候还是先说些别的事缓和气氛,然后再继续谈。
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问:
“你知道么,清衣族的余孽和血阴教搞到一块去了。”
“知道啊,他们刚刚刺杀过我的儿子。”回香淡淡地说,执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梁锦选错了话题,就是因为这些事,那群天杀的在云台岛围攻他的宝贝儿子,就因为这件事,他们家爆发了家庭战争,直到现在都没有和解,那群邪教份子都该去死,通通去死!
“从去年开始,清衣族很猖狂嘛。”回香突然说,显然是听进去了他提起的话题。
“毕竟去年开始,清衣族解除了自治,废除了宗教,彻底变成了岳梁国人,邪教教徒怎么可能会容忍他们的部族被吞并,他们的宗教被废除。清衣族被攻占变成岳梁国下属的自治部族已经很久了,那群余孽现在才开始蹦跶,看来也是下了一番工夫。”梁锦冷笑着说。
“能并入血阴教,他们本事不小。”
“现在追查到一点线索了,只是这线索指向的地方不太妙……”梁锦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字一顿地说。
“湘王么?”回香淡声问。
“你怎么知道?”梁锦刚想接着说,被她说穿了,惊讶地反问。
回香冷笑了一声,静静地下棋,淡淡地说:
“你们弄死了他娘,那孩子只是身子不好,脑袋又没毛病,这么大了还查不出来这点事,那就真的是蠢材了。”
“他娘又不是我弄死的。”梁锦澄清。
“清衣族是你攻下的。”
“清衣族的教条违背人伦,泯灭人性,用活人占卜,用婴儿下咒,制毒物贩毒物不说,在我岳梁国的国土,居然妄想独立成为其他国家,我没屠了他全族是因为想替阿味积些阴德,如果没有阿味,清衣族现在一个人都不会剩。”提起这个,梁锦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狠戾,脸颊上长长的疤痕开始泛红,此刻的他没有一点笑容,阴森嗜血,沉郁冷酷,和他年轻时候的表情一模一样,“清衣族被攻占,大哥额外开恩允许他们自治,允许他们不用改变宗教,只要求他们封禁邪术,他们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和杞枝国勾结。楚妃虽然是清衣族族长的女儿,可她已经是妃子了,这样的她却在皇宫里支持清衣族独立,她这是找死。如果不是有大哥护着,阿效那小子早就没命了,他以为他是因为谁才活到这么大的,那个小畜生不知感恩,查他亲娘的事倒是一查一个准儿。我看他也不是单纯想查他娘的死因,那小子不声不响野心大着呢,八成是以这个为由头冲着的是皇位,还把阿故那小子当傻子耍。阿故那小子也傻,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回香静静地下着棋,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
“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最省心的就是咱们家味味了。”梁锦立刻接过话茬,更近地凑过来,笑着对她说,“味味马上就成亲了,我想,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味味和新媳妇上宗谱吧,不明不白,名不正言不顺的,对新媳妇也不好。”
执起棋子的手微顿,又将棋子缓缓落下,回香平声道:
“那孩子是回家的媳妇,上的是回家的族谱,哪里不正不顺了?”
“谁家的媳妇上婆婆家的族谱?”
“那就不上了,上了也没什么用,至于将来的事他们自己商量,反正回这个姓也没什么好的。”
“香儿,你不能因为跟我生气,就让儿子去入赘啊!”
“他若想入赘,我不拦着。”
“香儿!”梁锦咬着后槽牙,已经笑不出来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回香终于放下了抓起来的棋子,棋子落回棋盒,发出轻响,她冷冷地看着他,凝声道,“阿味是我的儿子,你不要去影响他,他的人生由他自己决定。”
“他也是我的儿子!”梁锦终于敛起笑容,沉声强调,“只有你疼他,难道我不疼他吗?正因为我疼他,我才要教给他自保的能力,只有站在高处,才不会任人宰割,才不会受伤。你又不是一般的无知妇孺,现在的国势你心里也清楚,现在的岳梁国表面上平静,可是内忧外患,早晚会发生战事,阿味这一代是躲不过的,不想在战争中死去,必须要自身强大,在战争中,地位越高的人存活的可能性越大,事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是阿味的父亲,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死在乱局里,死在战争中,我是为了保护他,你懂吗?”
“你的保护就是让他和你一样,用仇恨去连接仇恨,周而复始,一直活在报复和被报复里?”回香冷笑了一声。
“你不也一样?”梁锦冷声反问。
“我和你的人生已经废掉了,阿味不一样,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不能去重复你我那样荒谬阴暗的人生,他应该去过纯净阳光的人生。”回香一字一顿地说。
“他是你我的儿子,就注定了他不能够纯净无垢的生活,尽管如此,我还是期待他的降生,我这辈子做过许多后悔的事,我唯一不后悔的就是我求你让阿味生下来。我没有能耐让他去过干净平静的生活,但是我能保证我不会让他重复我尝过的痛苦和艰辛,虽然他可能有太多的不如意,可是至少我能保证让他平安地、尽可能自在地活下去!”梁锦目不转睛地望着回香的眼睛,语气激烈地说,他的声音很用力,震的人的心一颤一颤的。
回香看着他执着坚定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她开口,淡淡地说:
“看来在这件事上我们无法达成共识。”
她说完,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梁锦坐在软榻上,他没有回头,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只是感觉到她的气息渐渐地从室内消散了,他仰起头,过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
苏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饿了。
晚饭只吃了十分钟,她还没有能在十分钟吞下一碗饭的超能力,再说在那种窒息的氛围,她连菜都不好意思夹,于是她现在饿的睡不着觉,辗转反侧,折腾来折腾去,本来想忍一忍进入冬眠状态,可惜她连这项功能都不够强大,忍耐了许久她还是没能忍住,从床上坐起来,呆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穿鞋。
重新穿好衣服,把头发随便梳了梳,她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回家丫鬟很少,也不可能有人贴身伺候她,所以她很顺利地出了她居住的地方,没有惊动其他人。
她站在院门口,东张西望,然后满头黑线。
回家不仅丫鬟少,连灯也少,少的意思等于是没有,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庭院,她只能够凭嗅觉和听觉判断前面大概是树木假山,她提着的小灯笼不够亮,只能照清她的脚尖。
苏妙青着一张脸,歪头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灵机一动,小声唤道:
“鸽子!鸽子!”
叫了两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落在她面前。
苏妙以为是秋华,刚要开口说话,可是灯笼往对方脸上一照,却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她一愣:
“你谁啊?”
“奴才秋鹤,今后将代替秋华在暗处保护少夫人。”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苏妙呆了两秒,反应地迟钝地点点头,顿了顿,又问,“你知道这儿的厨房在哪吗?”
秋鹤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她居然没有继续查问他而是问他厨房在哪,把头摇了摇,他诚实地回答:
“奴才不知道。”
“啊?你不是回家的人吗?”
“奴才不是回家人,少夫人要问奴才的出处,奴才其实是瑞王爷的人。若是别处,奴才可以替少夫人查探查探,可是回香楼……”秋鹤一脸为难的表情。
“哦。你可以走了。”苏妙说。
“是。”秋鹤得令,一句废话没有,眨眼间就从原地消失了。
苏妙哑然,她怎么觉得这个秋鹤傻啦吧唧的,傻啦吧唧的人保护她,她的生命没有危险吧?
秋鹤指望不上,苏妙想了想,决定凭直觉。闭上眼睛转圈,本打算转二十个数停下面向哪往哪走,前三次全都面向自己房间的院门,直到第四次,终于转出了方向,她提着小灯笼向南去。
南方,青石小路的尽头是一座长长的游廊,游廊上挂了许多灯笼,终于看见灯光的苏妙差一点喜极而泣,想也没想就上去了。可是她没想到回香楼的游廊居然这么长,而且越走越高,竟然没有出口。游廊到头是几层石阶,她无奈地登上石阶,发现自己真的爬到假山上来了。她提着灯笼,傻乎乎地站在穿山廊里四处张望,想看看有没有厨房的影子,下面几乎是漆黑一片,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正想往回走,一抬头,吓了一跳,前方的游廊往东扩出来一座亭子,正建在假山的山顶,一个人姿态端庄地坐在亭子里,静静地看着她。
苏妙的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她又不能转身逃走,只得硬着头上前,客客气气地唤了声:
“夫人。”
“怎么到这儿来了?”回香淡声问,虽然声音幽沉,态度冷淡,不过语气还是很亲切的,苏妙是这样认为的。
“走了困,怎么也睡不着了,想着出来走走会好些。”苏妙努力文绉绉地回答,总不能说她是饿醒了所以出来了,对封建社会的婆婆们来说,儿媳妇是吃货就等于是个蠢货。
“是么。”回香淡淡说。
“是。”苏妙干笑着回答。
回香坐在亭子里望着苏妙,苏妙站在亭子外望着回香,鸦雀无声的夜晚,只剩下嗖嗖的小风打着旋儿飘过。
就这么对视了小半刻钟,回香突然开口,问:
“你要坐这里?”
苏妙原来一直以为这种反应这种问题只有回味能做出来,还真是母子俩,一瞬间,苏妙觉得回香亲切了不少。她凑过去,扭扭捏捏地坐在回香坐着的长凳上,和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回香见她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要离开。
……这种反应。
“夫人!”苏妙唤住她。
回香一愣,很明显的一愣,显然是没料到她居然会叫她。
“夫人也是睡不着吧,我们聊一会儿吧,就一会儿。”苏妙笑盈盈地说。
回香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许久,眼神冷森森的。
不过苏妙本身对冷森森凉飕飕的无口人氏大概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她基本免疫,笑望着她。
沉默了一会儿,回香坐了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