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去泡温泉那天,正在厨房里练习煮高汤的冯二妞被薛明楼的伙计叫了出去,说有人找她。
冯二妞不知道是谁找她,薛明楼对她这个小镇子上的丫头来说太高级了,以至于她本来想拒绝,可是因为太紧张了没能说出口,一脸迷茫地跟着伙计去了前面薛明楼的茶楼,到了一间华丽的包间,在包间里看见夏瑾萱时,她的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连逃跑都忘了。
听说夏瑾萱只比她大两岁,可比她大两岁的夏瑾萱却像一只金凤凰,绚丽的令她张不开眼。
华丽的包间,华丽的装饰,华丽的美人,这里的每一个部分都让冯二妞觉得拘谨,她说话都磕磕巴巴的,想问夏瑾萱找她做什么,说了半天却只是:“夏、夏、夏姑娘……”
夏瑾萱倒是个温和的人,笑着时很好看,看起来很亲切的样子:
“冯姑娘,你不用太紧张,先坐下吧。”
“不、不用了。”冯二妞用力摇头,缩在墙根,双手绞着。
夏瑾萱笑笑,也不勉强,淡声询问:
“你是苏妙的徒弟吧,跟了她多久了?”
“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冯二妞吞了吞口水,老实地回答。
“四个月,学会什么了?”夏瑾萱笑问。
“煮汤。”
“四个月只学煮汤?”
“师父说了,菜里有六成靠吊汤,煮汤是学问,就算学十年都未必能学成,这是基本功,也是苦功。”
“你相信?”夏瑾萱用嘲讽的语气笑问,好像在嘲笑她是笨蛋。
冯二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刚入行,没做过学徒,学徒到底该学什么她不太清楚。再说她也知道的,师父和师父不一样,带徒弟的方法也不一样。她当初是觉得师父很厉害,作为女人却在以男性为主的行业里占有一席之地,所以才下决心拜师学艺的。师父没有其他徒弟,她也没办法通过看别人作参考,反正师父带她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让她在旁边看着,虽然会指导几句,但是指导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自己在练。
仔细回想,她的学习之路大概是这样的,首先全天跟着师父看,一边打杂一边观看烹饪的全过程,然后看到她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她就会悄悄去练习。因为怕师父说她,所以她总是偷偷的练习,可是好像每次偷偷练习师父都知道,这个时间段有早有晚,她在练习新项目时师父总是会突然出现,师父没有责怪她,反而会点拨两句,这让她稍稍安心。可师父说的太少了,许多时候她还是搞不清楚,却又不敢问。
而且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找不到方向,师父从来不告诉她她应该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她觉得自己煮汤已经煮的很好了,鼓足勇气给师父尝过一次,可师父尝过之后却什么都不说。没有认可就是不满意的意思,可哪里不对她完全搞不清楚。一遍又一遍地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件事,千篇一律,每日重复,几个月下来她也觉得疲惫,因为这种疲惫,近些日子她感觉到自己的耐性都快磨光了。
“以苏妙的年纪,她才入行几年,也敢给人做师父。再说她有过徒弟吗,她真的懂得该怎么教徒弟吗?”夏瑾萱漫声说。
冯二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以前听说过,她好像是师父的第一个徒弟。说到这个,该怎么说呢,师父自然是厉害的,可她之所以拜师父为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师父的性别,身为女子的师父能在男人垄断的行业占据一席之地,冯二妞崇拜这样的师父,因为这种崇拜,所以她拜了师。
“你很有资质。”夏瑾萱忽然说。
冯二妞惊诧地望着她。
“刚入行就能上厨王赛,就算做的不是重要工作,可比到现在你居然没出过错儿,难怪苏妙会收你。”夏瑾萱含着真诚和认可,慢慢地说。
第一次被认可,刚入行的新学徒在茫然失措时最需要的也是认可,冯二妞被承认,还是被师父的对手承认,一瞬间,心里涌出许多欢喜和激动。
“具有天分的你跟着苏妙可惜了。”夏瑾萱接着说。
冯二妞心一沉,看着她。
“不是说她的手艺怎么样,而是她不会教人,也不够格教人。手艺好和能教人是两回事,你跟着她,就她那样散漫的性子,你的天分早晚会被她给拖掉,而她不会承认是她抹杀了你的天分,没有天分你只会被她当成没用的废物丢弃。”
冯二妞很慌张,夏瑾萱说的很严重,虽然事情还没有发生,可是她已经觉得心惊胆寒了。
“你该选择一个更适合你的地方,能够让你成材,能够让你真正入行的地方。”夏瑾萱说。
冯二妞愣愣地望着她。
“我肯定是不成的,我才比你大几岁,还没那么厚脸皮敢说能给你当师父。不过,我的莲花楼现在正缺少像你这样的孩子,成手哪里都有,可我希望能从莲花楼内培养出一两个适合莲花楼的厨长,为将来其他省的分号做准备,我看中了你。”
冯二妞的心怦怦乱跳,“被看中”、“厨长”,这话从莲花楼的经营者口中说出来,这意味着锦绣光明的前途。一座酒楼的厨长,这不仅是每一个学徒的目标,这也是每一个厨师的目标,她的脸开始泛红。
“莲花楼是从我曾祖父那一代建立起来的,现在的莲花楼已经历经百年,这样的酒楼可比苏妙才开了几年的品鲜楼安稳得多。莲花楼里有许多名厨,都是老资辈,不管是自身的手艺还是带徒弟的经验都是百里挑一的,你可以选择一个你认为合适的师父教你。眼缘是重要,可能不能让你学成更重要,选师父可不是选师父带你玩,一个什么都教不了你的师父,还是趁早离开另选一位能教你的更好。”
冯二妞的心跳得厉害,她低着头,说不出话。
夏瑾萱见状,皱了皱眉,表情变得严厉起来:
“冯姑娘,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的去向由你自己选择,要不要来一句话,你还没有资格让我给你时间考虑。”她冷冷一笑,说。
冯二妞的嘴唇动了动,还是说不出话。
夏瑾萱的眼里掠过一抹不耐烦,从桌上拿过来一只精致的匣子,放在面前,利落地打开。
冯二妞的视线被她的动作吸引,疑惑地望着她。
夏瑾萱将打开的匣子转过来,一排白花花的银锭映入眼帘,让冯二妞呼吸一窒,越发说不出话。
“明日的比赛,只要你在比赛上做点手脚,让苏妙没办法按时完成比赛,这笔银子就归你,事后你可以到莲花楼来做学徒,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当然了,如果你想继续留在苏妙身边,我也没办法强求。”
“手脚?”冯二妞惊诧地看着她,紧张,惶恐。
“随便做点什么,只要让她没办法按时完成比赛就行了,你年幼,只要表演的好一点,装成紧张失误,不会有人怀疑你。到时候银子归你,大好的前途还在前面等着你,就看你要如何选择。你缺银子吧,家里还有姐姐妹妹,孀母幼弟,这样艰难的家境你却任性地跑出来。追寻自己想要的并不是错,可不为了家里减轻一点压力你能安心在外面修习吗?这笔银子可以立刻改善你的家境。”夏瑾萱含着笑,将钱匣向前推了推,温声劝说。她的语气不徐不疾,不浓不轻,却似带着蛊惑力极强的力量,在诱导她。
冯二妞吞了吞口水,眼睛盯着钱匣里白花花的银子,一百两银子,这一百两可以解决家里的所有事,重修馄饨铺,给姐妹们存嫁妆,那样她的愧疚的确可以减轻一些。她任性地离开家,说是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可实际上却是在逃避作为家中一份子的责任,这一点她一直在愧疚。
夏瑾萱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唇角勾起,满意地笑了。她也不催她,静静地等着,等待她做出选择。
寂静的环境更容易造成压迫力,也更容易让人头脑发晕。
冯二妞盯着桌上的银子,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开口,说:
“夏姑娘,你这么做是因为你认为自己第二轮赛赢不过我师父吗?”
舒展着的手指蓦地收紧,夏瑾萱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雪白的脸上迅速漫上一抹薄怒,冷冷地看着她。
“我师父说,夏姑娘的手艺并不差,认真比赛,夏姑娘不一定会输,可惜的是夏姑娘心存杂念,总是在比赛的时候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能完全投入的人干什么都是半吊子,这样的夏姑娘别说赢得比赛,如果一直不改变,再过个两年,恐怕夏姑娘连手艺都没有了。我师父还说,夏姑娘到底算什么,是开酒楼的还是做厨师的,如果是开酒楼的,只是为了让酒楼扬名才来参加厨王赛的,完全可以从酒楼里挑个手艺强的来参赛;如果是做厨师的,夏姑娘现在全身上下有哪一点像厨师,这么自信满满地来了也太瞧不起人了,你那身自信到底是从哪来的,夏姑娘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嘭!
夏瑾萱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霍地从桌前站起来!
美丽的脸在一瞬间变成了活阎王。
冯二妞胆子小,被吓得全身一缩,刺溜窜到墙根,双手扒着墙,用惊恐的表情看着她,吞了吞口水,迅速澄清道:
“不是我说的,是我师父说的,真不是我说的!”
都怪她多嘴,她就是因为太多嘴了才总是倒霉,早知道她就不应该说话……她只是突然想到师父说的话,觉得很应景,才说出来的,没想到夏瑾萱会这么生气,她现在的脸就像是要把她生吞了似的。
“夏姑娘,真不是我说的!”她带着哭腔澄清,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我、我的汤还没煮完呢,我还得回去煮汤。夏姑娘说让我去莲花楼我很高兴,可你好像是因为想让我动手脚才让我去的,我要是答应你,我就是人有问题了,我爹说,做人要正,只有人正才能做出好吃的馄饨,你不肯堂堂正正地去比赛,这一轮我师父赢定了!”
她先前还磕磕巴巴的,可说到最后居然变得铿锵有力起来,可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她不应该多嘴的。
夏瑾萱的钱匣子砸过来,幸好她躲得快,不然就被钱砸死了!
夏瑾萱非常生气,连眼白都是青的。
侥幸还活着的冯二妞胆颤心惊,不敢再说话,开了门,兔子似的逃了出去,一直逃回自己的小厨房后面没人追她她仍旧心有余悸,从此夏瑾萱成了她的心理阴影,夏瑾萱一看她,她就觉得夏瑾萱要拿东西砸她,夏瑾萱极度愤怒的脸已经深深地印入她的脑海里,明明长了一张美丽的脸,发起怒来却比鬼都可怕,冯二妞每次想起来都瑟瑟发抖。
“你的手怎么又抖了?”程铁从她身边经过,用无语的表情看着她。
冯二妞被惊了一跳,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正在给猪蹄拔毛的手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她用力按住自己的手,干笑了两声:
“程大叔,没、没事!”
“还以为你习惯了呢,你这胆小的毛病得改改,做咱们这行的心胸不够大气,怎么做能让所有人都称赞的菜肴!”
“是。”冯二妞虚心地应了一句,程铁走后,她撩起眼梢偷偷地向夏瑾萱瞧了一眼,夏瑾萱内心的焦躁和暴躁完全写在脸上,而且越来越明显,好像有一股郁积在胸口的憎怒汹涌着汹涌着就快要破胸而出了,那感觉比上一次的愤怒有过之不无极。
冯二妞打了个激灵,把脑袋藏起来,不敢再看她。
夏瑾萱站在料理台前,正在给萝卜雕花,她手艺醇熟精湛,小刀在手里轻盈地旋转,做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萝卜花。
这是令助手们惊叹,忍不住侧目去观赏的手艺,可这样的目光却只是在增加夏瑾萱的烦躁。说不出是为什么,总之她无法平静,就算强迫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她依旧无法平静,或者说在这个时候脑海一片空白反而更加糟糕。焦虑与躁怒充斥全身,就快要满溢出来,她心烦意乱,甚至无法呼吸。
在外人看来,她的手艺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对于她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可憎起来,熟悉的烟火不再熟悉,熟悉的炉具不再熟悉,果木充分燃烧产出的香气不再是淡淡的幽香,反而泛着一股令人心情烦躁的异味。
哐当!
一声异响震动了所有人!
苏妙一锅的红烧猪蹄全翻了!
赵平站在翻了一地的猪蹄前,“啊呀”一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