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大街上乱成一团,那两个巡防兵大概的意思是那外地来的一家三口通行文书有问题。关于通行文书,岳梁国的办理方式并不复杂,百姓要出远门时只要去户籍地的衙门花笔费用办理一份能证明身份的文书即可,这是证明身份的文件。不过因为通行文书防伪水平有限,要仿造并不是难事,所以关于通行文书真伪的官司层出不穷,尤其梁都更加严格,外地人出门时总要随身携带通行文书,以免巡城兵查验时拿不出来,很容易会被直接投进大牢。
不过话又说回来,梁都城连巡城兵都势力,那高高在上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在正经盘查,这俩人八成是看对方老实,恶意欺负外乡人。
“大人,这文书不可能有假,这是我爹去衙门办的,上面还盖着衙门的印,怎么可能是假的!”说话的是被中年妇人搂在怀里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她一边哭一边辩解,虽然话里带着浓重的乡音,但旁人好歹能听懂,比她爹娘连比带划地说方言要明白的多。
“爷说这印是假的它就是假的,你们是鲁南来的吧,鲁南连衙门都被大水冲了,哪来的衙门给你们盖印,识相点乖乖跟爷上衙门走一趟,再不走,小心爷拿鞭子抽你们,看你们走不走!”三角眼巡防兵哪里是巡防兵,根本就是恶意找茬的无赖。
“这人好坏!”苏妙趴在窗前,看着楼下嘟囔。
“真不要脸!鲁南来的不是灾民吗,连灾民都欺负,简直是趁火打劫!”苏婵义愤填膺,猛地转身,从旁边的花架上拿起一盆花,走到窗前,举起来。
苏娴嘴角狠抽,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子。
楼下的混乱已经演变成恶性事件,两个巡防兵因为那一家三口不停地解释哭泣就是不肯跟他们走,哭哭啼啼的还说着让人听不懂的方言,很是恼火,挥起鞭子就向妇人怀中的小姑娘抽去,那妇人大惊失色,下意识搂紧姑娘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苏妙惊诧地睁大眼睛,虽说是外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有点可怕。
好在那一鞭子并没有抽到小姑娘身上,在巡城兵的鞭子甩向少女时,一柄雪亮的长刀已经堪堪擦过巡城兵的手指头,将鞭子斩断,长刀返回来,笔直地抵在巡城兵的脖子上!
苏妙一愣,目光落在拿刀的秀气小哥身上,那人身穿护卫服,手握长刀,二十来岁,天然的面瘫棺材脸。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匹强悍健壮的枣红马上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目似星辰,面如美玉,穿了一件紫色的遍地金长袍,腰束蟒带,发挽玉冠,清朗俊逸,品貌非凡。跟在他身后的同样是一个侍卫,相貌和之前拿刀的侍卫一模一样,这两人是双胞胎。
“啊,安王殿下。”苏妙诧然低呼。
轻细的低呼居然被楼下的人听见了,梁故抬起头来,看见苏妙和回味亦是一愣,没想到会碰见他们。
苏妙他们也没想到会在外城碰见安王殿下。
……
包厢里挤进来几个不速之客。
苏妙和苏婵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站在那对名为霍刀霍剑的双胞胎侍卫前,兴致勃勃地观察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像的双胞胎,一模一样,简直像复制的!”苏妙摩挲着下巴惊叹。
霍刀和霍剑大概心理素质比较好,被两人这样死盯,居然还能维持住面瘫脸,站在墙根底下耳观鼻鼻观心努力当背景。
“他们两个居然都不眨眼睛!”苏婵突然惊奇地低呼了句。
“是因为叫霍刀霍剑才会一个拿刀一个拿剑,还是因为一个拿刀一个拿剑才叫霍刀霍剑?”苏妙好奇地问。
两个小哥没人搭理她。
“妙姐姐和苏三姐姐也是双生吧?”阮双突然想起来,笑着问,仔细地观察苏妙和苏婵的长相。
苏妙和苏婵对视一眼,苏妙笑眯眯地点头:
“是啊。”
“可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阮双道。
苏婵唇角微僵,扭过头,继续观察不会眨眼的双胞胎侍卫。
“就算是双生,也不一定就会一模一样啊。”苏妙笑着说。
阮双点了点头,又看了苏娴一眼,笑道:“比起苏三姐姐,妙姐姐和苏大姐姐长得更像呢!”
“哪里像?我更加妩媚动人好吧!”苏娴一脸嫌弃地驳斥。
苏妙哑然无语。
就在这时,门外阮谦的声音传来,轻声通报道:
“殿下,那一家三人来了。”
正坐在桌前喝茶的梁故闻言,冲霍刀轻点头,霍刀立刻转身去打开包厢的门,先前在楼下被巡城兵截住的那一家三口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战战兢兢地进来,离老远就冲着梁故跪下来,中年男人操着方言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串话,在座的人一个字也没听懂。
“小姑娘,你会说梁都语吧?”梁故同样一个字没听懂,他弯下身子,对跪在一旁的小姑娘温和地说。
梁都语是岳梁国区别于方言的标准语,被很多地方的人使用,而使用方言的地区也在近几年开始普及标准语,普及的方式体现在教育上,因为教书的先生必须使用标准语教书,所以凡是念过书的孩子基本上都会说标准语。
这小姑娘会说梁都语,说明她念过书,间接的也说明了这家人家庭条件不差,给女孩子都请了先生。
“是、是。”小姑娘浑身发抖,磕磕巴巴地应了两声,高度紧张,都快哭出来了。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梁故见状,努力让自己的嗓音柔和起来,亲切地说。
“是、是。”小姑娘听他这么说更紧张,抖如筛糠,连破了许多血口儿的嘴唇都在发抖。
梁故见她实在紧张,有心让她缓一缓,抬头问阮谦:
“他们进过食了么?”
“回殿下,草民刚刚让他们用了些饭食,只是这三个人饿了许久,草民也不敢让他们吃太多。”阮谦恭恭敬敬地回道。
梁故点点头,吩咐霍刀道:“让他们三人坐吧。”
霍刀应了一声,从外间提了两把椅子来放在远处,拍拍中年男人的肩示意他坐下。中年男人诚惶诚恐,推让了老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坐下,唯一会说梁都话的姑娘则被安置在梁故身旁不太远的座位上。
“你叫什么名字?”梁故温和地问。
“清、吴清。”小姑娘用快哭了的声音回答。
“文书上写着你们是鲁南梓城人。”梁故晃了晃手里的通行文书,说。
“是,民、民女一家是梓城松明县人,这文书是我爹去梓城衙门托人开的,大老爷,这真的是梓城的衙门开的,不是假的!真不是假的!”吴清哭起来,用力摇着脑袋澄清说。
“梓城松明县,是南峡大坝的所在地吧?”梁故的表情严肃起来,凝着脸,认真地问。
“是、是。”吴清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个,挂着两泡眼泪,一脸茫然地回答。
“南峡大坝、真的塌了?”梁故继续问。
吴清呆了一呆,突然捂住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浑身颤抖得更厉害,用力点头,咬着嘴唇,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令人胆寒的恨意,她低着头,满脸泪痕,用力地说:
“梓城的衙门最可恨,先前时放水淹了高县,那时候还会告诉高县的百姓及时离开,后来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梓城衙门又放水淹了富县、合阳县、川开县、仙华县一共八个县,没有人提前告诉,直接就放水了,八个县一夜之间全部被淹没,被淹没的不止是县城,还有县城里的所有人,八个县的人,几乎全被淹死了,我的大姐一家、二姐一家、外祖家,还有在外祖家家塾里念书的哥哥,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说到这里,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嗓音突然沙哑起来,仿佛绝望了的语气和眼神让她的脸上现出了不符合她年纪的沧桑和疲惫。
她泪流满面:“我和爹到现在都不敢告诉我娘姐姐和哥哥全都死了,我娘要是知道,我娘也活不成了!”她更用力地咬住嘴唇,把已经破裂的嘴唇咬的冒出了血。
吴母坐在远处紧张地看着女儿和梁故对话,她大概明白了女儿是在向贵人们解释他们这家人的来历,可是她不会说,她也听不懂,心里只能干着急,既担心把他们救下的贵人也会把他们投入大牢,又担心女儿会说错话惹怒了贵人,她东看看西看看,焦头烂额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坐立不安,这会儿看见女儿突然落泪,又露出在她看来陌生得可怕的表情,她心里一惊,想要制止女儿又怕更惹怒贵人,急得哭了起来。
“贵人是王爷吗?”吴清突然抬头,目视梁故,语气坚定地问,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梁故没想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露出强硬的表情,微怔,点点头。
吴清得到肯定的答案,忽然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梁故面前,磕下头去,大声道:
“求王爷为民女做主,民女要告御状,为死去的哥哥姐姐伸冤,鲁南的南峡大坝不是因为暴雨严重被雨水冲垮的,而是因为三年前南峡大坝在加固时梓城的衙门克扣了修筑大坝的银两,南峡大坝没有加固,所以才被冲垮的!”
吴家父母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跪下,是这样的气氛让他们越发紧张,因为担心女儿,因为心中的紧张感,即使他们听不懂,也都跟着扑通跪下来,连连磕头,额头都快磕肿了。
吴清姑娘在突然之间就掷出了一记重磅,满座震惊,告御状可不是一件小事,搞不好御状没告成小命先没了。
苏妙的眼睛瞟向梁故,梁故一言未发。
回味老神在在地喝茶,好像告御状这件事跟他没半点关系似的。
“你有何证据?”过了一会儿,梁故开口,淡淡地问。
“王爷,民女大姐夫的弟弟在梓城的衙门里做工,三年前南峡大坝加固时大姐夫的弟弟本来都已经被编入大坝加固的工程里了,可是后来还没开工就不了了之了,这件事在民女一家去大姐夫家串门子时听说过,民女的父亲和民女当时都听见了!”一旦视死如归,吴清的口齿也比刚刚伶俐了许多,她坚定有力地说。
梁故看了她一会儿,开口,淡声道:
“既如此,霍刀,你去……”
话还没说完,回味突然启口打断他的话,平声唤道:
“秋华!”
包厢的门被推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秋华忽然出现,一本正经地应道:
“主子!”
“把她带去交给钱德海。”回味把下巴往地上跪着的少女身上一扬,漫不经心地说。
梁故脸色微变,明显是不满的,却没有说出来,他将不悦的情绪咽了下去,迅快地恢复了之前的表情。
秋华应了一声,上前叫了吴清站起来跟他走,吴清手足无措,眼瞅着梁故没做声,心中慌乱,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战战兢兢地跟着秋华去了。
包厢门复又关上。
室内出现了一阵古怪的沉寂,阮谦悄悄唤了阮双,兄妹俩胆战心惊地退走,剩下苏家三姐妹,三个人却是没办法逃跑的。
“南峡大坝被冲垮似乎是几个月前的事,奏报今天才被报到梁都,早朝时大伯想必很生气。”回味姿态闲雅地握着茶碗,轻淡地说。
“可不是,太子哥和二哥都被骂了一顿。”梁故笑说。
“哦?安王殿下就没事吗?我记得工部尚书算是你的姨丈,虽然你的姨母只是何府上的贵妾。”回味勾着嘴唇,似笑非笑地说。
梁故的脸色很难看,艰难地扯动嘴角,算是一个微笑,他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
“用于加固南峡大坝的银两是否被克扣还有待查证,何大人清廉正直,即使地方衙门真有那不怕死的在修大坝的银两上动了手脚,何大人断不会牵涉其中。”
“听说这段日子巡城营总有些不知廉耻的去勒索从鲁南来的灾民,虽说能在大灾下弄到通行文书的都是有些家底的,可这到底是趁火打劫。安王殿下的表弟正在巡城营当差,安王殿下还是提点一下的好,万一被太子殿下或者武王殿下发现了,安王殿下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梁故黑了脸,压抑着怒气,勉强笑了句:
“阿味你考虑的太多了,听说你也要参加厨王赛,还是把心思多放在比赛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罢,转身,冰冷着表情,迈大步离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