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妈做事雷厉风行,临安堂的院子里站着许多丫鬟婆子,玲珑一身白色衣衫扎在花团锦簇的颜色堆里,十分打眼,沈怀渊死了没多久,府里的丫鬟便穿得颜色鲜亮光彩。
这便是太夫人的规矩礼数!
沈月浅抬脚跨进了门槛,眼神厌恶地打量院中景致。
王氏受了小王氏几十年的气,沈怀渊爵位加身后,王氏有心争口气,在院子布置上下足了功夫,朱红色的抄手游廊沿着石青色的墙壁连着临安堂正屋,院中甬道弯弯绕绕,五步一园,十步一景,清幽气派。
为此,王氏专门给央乐侯府下了帖子,以为小王氏会说两句恭维的话,不料,却以不屑的“瞎折腾”收场,那几日,别提王氏脸色多难看了。
李□□厉内荏,声音浑厚,几乎沈月浅一拐进来,李妈妈就变了脸,卸下死板严苛的神色,布满皱纹的脸堆出了笑,“三小姐怎地有空过来了?”
昨日吃了暗亏,李妈妈此刻低眉顺耳,声音轻和。
“有人说你欲敲打敲打院子的丫鬟,可有此事?”
李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闻言,下意识地不是急着回答而是沉声反问沈月浅,“谁乱编排老奴的不是?”话完,惊觉过来是沈月浅,忙低下头,软着解释道“”夫人生产那日,太夫人忆起二夫人身边一个叫月琴的丫鬟来,随口问问,老奴答不上来,事后找那个丫鬟发现府里没人,太夫人当家,人在眼皮子底下没了传出去不是损了太夫人名声?加之,太夫人自来心善,老奴才招人来问问罢了。”
沈月浅也不拆穿她,自顾摆手吩咐玲珑,“你去一趟周府,告知我外祖父这事,月琴是我娘的陪嫁,我娘坐月子走不开,让周府的人帮忙打听打听……”
李妈妈额头凸凸直跳,事情闹大了,难做人的还是太夫人,太夫人不痛快,她们伺候的也跟着遭殃,李妈妈顿了顿,喊住玲珑,“不过一个下人,哪用得着兴师动众?不用去了,三小姐病着还没好,玲珑,快扶三小姐回屋休息。”
玲珑才不听她的话,迈着步子出去了,院子还有其他丫鬟管事,李妈妈对玲珑发作也不是讨好也不是,脸上忽而红,忽而白,好不精彩。冷汗直流的望着沈月浅,向她求饶。
太夫人说得对,沈月浅可不就是孽障来讨债的?
沈月浅从容地扬手,笑靥如花,“玲珑,早些回来。”
李妈妈瞪大眼,她以为沈月浅知晓她的意思,不成想是戏弄她,一张脸气得发紫,迫于沈月浅抓着她把柄,勉力地维持着一丝笑,打发走所有下人,回屋给太夫人回话去了。
沈月浅没进屋,等着王氏叫她进屋训斥,半晌,也不见李妈妈从屋里出来,太阳毒辣,她鼻尖沁出了些许汗意,心底明白王氏打什么主意了,嘲讽地移到窗户边,拉开一扇:李妈妈坐在床前小凳子上,垂着头,左手捏着葡萄,右手认真地剥着皮,王氏则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沈月浅看不清她神情,想来是惬意的,她在屋里享福,她在外边受热。
心底不屑王氏这种小把戏,玲珑将绣有芍药花的折扇拿来了,沈月浅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过去,靠着抄手游廊的边,小声道,“你隔一炷香往屋里大声通禀一次,我先回了。”
玲珑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点头应下,心底默默估摸着时辰。两次后,门口的丫鬟觉着不对劲,拖着玲珑退到角落里,轻声询问。
玲珑一问三不知,丫鬟犹豫着要不要进屋通禀,念及太夫人近日心情不畅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玲珑去了。
待太阳敛去光华,玲珑嗓音有些哑了,王氏睡了一觉,睁开眼,问床边正收拾葡萄皮的李妈妈,“三小姐还在?”
刚才玲珑还与门口丫鬟说话求她通禀一声,该是在的,笑着答道,“在的,太夫人可是要见三小姐?”
屋子里存着冰块她都觉得热,沈月浅人小皮肤娇嫩,抄手游廊能避光,热的滋味她也是受不住的,沈月浅不好受,她却舒畅了,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为见沈月浅狼狈一面她都未用午膳,可不得好好见见她?
太夫人小憩的间隙,李妈妈将篮子里的几串葡萄全剥完了,闻言,从怀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手,这才起身去帘外唤玲珑。
玲珑站在门口,她脑子不笨来回几次已明白了沈月浅用意,如实答道,“三小姐不到晌午就回了,太夫人可是要奴婢回去通传一声?”
玲珑声音洪亮,里边的王氏很难听不到,一下午的好心情便这么没了,“孽障,孽障,她就是来讨债的。”
玲珑自然将她一番话转给了沈月浅,沈月浅晃着手里的折扇,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年纪大了只能倚老卖老了,你下去喝点水,我待会去二夫人屋里用饭。”
约莫又让王氏生了一通气,这一晚,沈月浅睡得极其安稳,梦中,又回到沈怀渊在的时候,她躺在樱花树下捡花瓣贴在她衣服上,沈怀渊和周氏坐在旁边下棋,不时,会听到周氏恼羞成怒的抱怨,以及沈怀渊低喃的笑声……她嘴角轻扬,抱着怀里的凉枕笑得憨甜……
夜色下,一身黑色锦服的男子推门而入,门边,四个丫鬟东倒西歪地软在一侧,睡容宁静。
男子脚步轻盈,好似行走与云间而非木板上,皓月当空,加之他乃习武之人,视力较旁人更甚,一眼便看清了屋中摆设。
进门是一扇桃粉色牡丹的大插屏,转入之后便是刻雕花窗,窗前摆着两盆时下开得正艳的花,窗下是一张书桌,配了两把椅子,书架上的书不多,黄色封皮居左,绿色封皮居右,陈列得井井有条,书架再往后是一张软塌,能容纳两人睡觉的宽度,褥子叠得平整而不死板,好似褥子的主人,聪慧却不自负。
想起她,他眸中闪过别样的情绪。
不发一丝声响的撩帘入室,视线扫过金丝双面海棠花屏风后的一张小脸上便再难移开,月白色的素面中衣下,十指纤柔,面朝他缱绻着身子,头枕在凉枕上,神情安详。
他不由得又放轻了脚步,外边丫鬟中了迷香,他却舍不得给她用,哪怕宫中御医三番四次保证对身子无害,他依然舍不得。
搬过凳子,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细细守着她。十岁的身子还未长开,她已有了绝色之颜的雏形,鹅蛋脸,新月眉,鼻梁挺,两唇红,发髻随意散乱在凉枕与身后,墨黑透亮,愈发叫人挪不开眼……
男子手撑着脑袋,多次忍不住想摸摸她,一切太过梦幻,他自己都开始分不清了,故而急于想要见她。
不得不承认,进屋后,他周身都静了,从心底蔓延至全身的静。
床上,她时而蹙眉时而憨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不喜与女子接触,伺候他的女子要么死了要么送了人,于氏想着法子收罗了不少美人,太子也扬言送他几名,皆被他拒绝了,这个月之前,他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患有隐疾,而这一刻,对着她流口水的情形,他身子僵硬。
不是厌恶那种事,是没遇上对的人,幸好,老天没让他丢了她。
沈月浅是被窗外啪嗒的雨声闹醒的,昨日还烈日似火,今早已大雨倾盆,她满足的蹭了蹭凉枕,随手扔到脚边,张开手臂伸了伸懒腰,起身唤人。
雨势密集,玲珑进屋裙角都是湿的,她犹不自知,心虚地给沈月浅请安,“奴婢该死,昨晚不知为何竟睡过去了,没热着小姐吧?”
沈月浅既怕冷又怕热,春末开始用冰,秋末要烧炕,因着这个,太夫人还与二爷抱怨小姐院里开销大,一个小姐院里的开销赶上整个二房的了,二爷心疼小姐,提出小姐院子的冰块煤炭二房自己供应,二爷死后,太夫人以二房人少,发给二夫人的冰块也少了,即便这样,小姐屋里仍维持着去年的量,昨晚,她去冰窖问管事拿冰块,不成想在院子里睡着了,豆大的雨打在她脸上才惊醒过来,若非身子骨好好的,她还以为自己得病晕厥了。
沈月浅笑道,“不热,雨后,你带着丫鬟去湖边弄点荷叶回来熬粥,顺便采集点新鲜的莲子。”
荷叶粥益于养颜,她年纪小用不着,有人急需保养却是需要的,唇角绽出一抹笑。
玲珑见了,心底琢磨,有人又要不好了,这几日,每当小姐这般笑的时候便会有人心里不痛快,太夫人,大夫人,大少爷,李妈妈……
“今日雨大,该去临安堂瞧瞧太夫人,孝敬孝敬她,你觉得如何?”
“奴婢……认为……甚好。”比起大夫人大少爷,太夫人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太夫人卧病在床,气得再狠都没精神动手打人,再说,生着病,纵是动起手来,她也能帮衬一二,故而,又坚定的补充了一句,“奴婢这就去准备。”
沈月浅但笑不语,玲珑跟着她几十年,她哪会不知她心中所想?玲珑探听不到王氏与小王氏密谋什么,她心底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