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盛夏,空气都变得燥热,院子大树飞来一只知了,闹得人愈发烦躁。
沈月浅辗转反侧,睡不踏实,脑子迷迷糊糊,混沌不清,耳边是嘈杂的脚步声以及歇斯底里的嘶喊。
她缓缓睁开眼,扭头,被屋子里的装饰吓得冷汗直冒,分明是她的闺阁,帘外梨花木圆桌上放着新鲜的荔枝,有一年,偶然读到一首诗,她便喜欢上了荔枝,沈怀渊答应她,夏天托人从南边运点回来,谁知,没等到盛夏,沈怀渊就死了,周氏当时怀着身子心力交瘁却没忘记沈怀渊应承她的话,刚入夏,挺着肚子回了周家,拖她舅舅南下时赶在荔枝过季前带点回来。
这件事,好多年了。
荔枝不易保存,路上得用冰块凉着,而此时,桌上的篮子还滴着水,一滴一滴打在青木板上。
她眼眶有些发热,周氏死后,她从未再吃过荔枝,哪怕文博武不远千里捎回来捡了最新鲜的送到侯府,她都未曾尝过一颗。
“小姐,您醒了?夫人肚子痛,怕是要生了。”玲珑撩开帘子,脸上透着急切,峨眉轻蹙。
沈月浅惊讶地张大了嘴,玲珑一身浅绿色衣衫,身形干瘪,眉眼稚嫩,完全没长开的模样。
她记得,玲珑说等她头七后再走,她不忍留文博武一个人在郊外,叫玲珑将她的骨灰搁在庙外的半山腰,风吹日晒,她都能远远望着他,看着他足矣。
玲珑以为她身子又不好了,前两日,三小姐与四小姐在湖边起了争执,四小姐性子冲动,一句不合,伸手将三小姐推入湖中,入夏后,湖水不冷,偏生老夫人以三小姐年长不让着妹妹为由罚三小姐去祠堂跪着,夫人知道将三小姐接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祠堂阴暗潮湿,小姐生病,好些日子不见好。
玲珑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低声问“小姐,您哪儿不舒服?”
“玲珑。”沈月浅拽着她手臂,靠在她怀里,反复呢喃,“玲珑,玲珑……”
“小姐,奴婢在,您哪儿不舒服,我去请大夫来看看……”当日怨她反应慢,否则,小姐怎会被推入湖中?转身,一脸愧疚地去寻大夫。
“你说我娘怎么了?”沈月浅不知她如何又回到了自己十岁那年,这一年,沈怀渊去世,周氏难产而死,刚出生的弟弟也死了,王氏对外说她弟弟命里带克,克死了爹娘,自己无脸于世,故而生下来便是个死胎。
可沈月浅记得清楚,周氏生产前来屋里守着她,她还听到她肚子传来动静,嫁给宋子御,她也怀过孩子,胎动意味着什么她也是清楚的。
“二夫人刚给小姐您拿了荔枝来,喝了一杯水等着您醒,谁知肚子不好了,已经吩咐人去请产婆了……”
玲珑的话未说完,沈月浅推开玲珑,看向窗外,今日是周氏生产的日子?着急地翻身下地,跑得急,鞋子只穿了一只在脚上。
“小姐,快回来,您还没换衣服呢。”
沈月浅哪听得进玲珑的话?周氏今日会死,上辈子,她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是她心底的痛,那阵子她风寒后一直不见好,整日浑浑噩噩,猛地一日醒来,王氏身边的李妈妈领着一群丫鬟进屋,强行给她换上素白色的麻衣,那时候,她才知道,周氏难产,死了三天了,她连与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周氏住在隔壁的云锦院,她进去的时候,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人,她祖母王氏,大伯母薛氏,三婶罗氏,还有许多下人,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脑子转得快,这时候,后边的玲珑追了上来,沈月浅冷静吩咐道,“玲珑,你快去二门,让卢平派人通知我外祖母我娘生了弟弟,活着的,再让卢平带着我爹留下的护卫进院子,有人要害我娘和弟弟。”
上辈子,便是这些人害得她形单影只,为了沈未远那个白眼狼不顾一切,她要护住她娘和弟弟,爹没了,她们要好好活着。
周氏年纪不小了,十五岁与沈怀渊成亲,二十岁才生下她,怀这一胎本就危险,加上门口虎视眈眈的三人,周氏孤身一人要保住孩子何其难?
玲珑以为沈月浅见着什么不得了的事,喘着粗气跑去叫人了。
沈月浅定了定心神,急速走过去,推开旁边的下人,站在门口,王氏紧张得不得了,二儿子死后,她心里琢磨着将爵位给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孙子再亲也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奈何沈怀渊名义上有儿子,他死了,爵位多半会落到沈未远头上,可周氏若平安生下儿子,沈未远不是二房的孩子被翻出来,爵位便是这个未出生的小子的了,不喜大孙子得爵位,更不喜这个小孙子。
两相权衡,这个孩子不能留着。自来,爵位传嫡再传亲,皇后名下也有过继的二皇子,可太子之位仍给了皇后怀胎十月生下的四皇子,意思不言而喻,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不是过继比得上的。
见人挡在门口,王氏轻蹙了蹙眉,看清是沈月浅后,嘴角勾起一抹笑,温声道,“月浅,过来,你娘在屋里……”
语声未落,沈月浅已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王氏讶然,回过神来眼底闪过一丝憎恶,面上却掩饰得极好。
“月浅,快出来,产房哪是你这种小姑娘能进去的?”
这哪算得上是产房?一张床,一张桌子,四张凳子,连简单的帷帐都没有,女子生产碰不得凉,而周氏身下却是凉席,床边,产婆垂头玩着指甲上丹红,心不在焉喊着,“二夫人,用力,用力。”
没生过孩子,沈月浅也清楚产婆有问题,接生的婆子身子必须干净,否则,生产之人易染上炎症,甚至,产婆接生时,身上的脂粉都得洗干净了。
产婆注意到后背射来阴寒的目光,回眸,见是一个小丫头,丝毫没放在心上,“快出去……”去字还没出口,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意,产婆睁捂着脸,不可置信,“你,你竟敢打我?”
“我不止打你,待会还能杀了你,明月,明月……”沈月浅对着她浓妆艳抹的脸厌恶得很,朝外大声唤周氏大丫鬟明月的名字。
明明是一个小丫头,产婆却被她脸上滔天的恨意吓得惊魂未定,后退了好几步,旁边的另一产婆也被吓得没敢吭声。
“小姐,您身子还没好,您怎么来了?”明月给周氏端热水去了,听到产房有人唤她,急急走了进来。
“明琴,明画,明竹去哪儿了。”沈月浅一身丝薄寝衣,发髻散乱不堪,脚上拖着一只鞋,明明狼狈的打扮,却叫人挪不开眼,眉目阴狠,气质冷清,周身笼罩着肃杀之气。
明月搁在盆子,还没了解眼下的情形,老实道,“明画在生火,明竹替夫人拿小少爷的衣衫去了,明琴,去通知太夫人了……”
沈月浅目光阴沉,心下了然谁是王氏安插在周氏身侧的人了,字正腔圆道,“你将这两人轰出去,守着门口,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屋,若有人硬闯,直接杀了,我帮你担着……”
刚进屋的王氏听着这话愤怒不止,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娘正在生孩子,你就在一边作孽?”
“王氏,这件事我会与你仔细说道,你等着,明月,照我的吩咐做,谁若阻拦,杀了。”明月和门口的侍卫明朗是兄妹,两人是沈怀渊从街头买来的,会些拳脚功夫,明月本要伺候她的,沈怀渊念及明月年纪与周氏相仿,故而一直服侍周氏,明月手里有一把匕首,府里人都是清楚的,王氏也不敢乱动,气得嘴角都歪了,“你叫我什么?如此不懂礼数,来人,将三小姐带去祠堂,问问她爹是不是活着时教她这么喊的?”
沈月浅冷冷瞥了王氏一眼,转过头,明月掏出匕首,两位产婆吓得不轻,哪需要她推,战战兢兢自己往外边跑去,王氏暴跳如雷,“好啊,你爹尸骨未寒,你便忤逆我,李妈妈,叫二门的婆子来,今日不收拾她,我看她不知道府里谁说了算……”
李妈妈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无言听话地退下。
王氏怕死,没有人她不敢往里边走,沈月浅关好窗户,周氏脸色惨白,血色全无,刚才动静那般大她都没有睁眼瞧一瞧,沈月浅鼻头发酸,瞬间,热泪滚烫地顺着脸颊留下,颤抖地探向周氏的鼻子,泪愈发汹涌了,“娘?”
“阿浅,娘在,你做得好。”周氏肚子痛得奇怪,她生过孩子,产婆的懒散她怎会意识不到,之前她叫出声也是肚子痛极了,不想产婆看都不看只让她用力,更加应证了她心里的猜测,有人,不愿意她生下这个孩子。
“阿浅听话,娘只怕还有一会儿,你让明画给娘熬一碗鸡汤,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明明大热的天,沈月浅却双手冰凉,周氏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阿浅长大了,知道怎么做的。”
二门的粗使婆子与卢平一道来的,沈怀渊死后,他身边的小厮若不是有周氏护着,早就被王氏全部发卖出去了,好不容易留在府里,境况却也不甚好,被栽赃陷害,残的残,伤的伤,卢平便是伤残中一员,他之前在沈未远身边伺候,王氏送沈未远的砚台丢了,在他房间收了出来,被打残了一条腿。
“好大的胆子,内院是你们能进的?卢平,谁给你的胆子?”王氏这边气还没消,见着卢平,愈发来气。
“奴才给太夫人请安,三小姐担心有人陷害七少爷,命奴才候命。”卢平态度恭顺,听在王氏耳朵里更是刺耳。
“娘,您别生气,卢侍卫也是为着二弟妹好,我们等着吧,大喜的日子,别闹出幺蛾子才好。”薛氏在旁边帮王氏顺着气,一边给卢平使眼色,“你站旁边去,太夫人见着你心里不舒坦,若不是大少爷求情早已将你发卖出去了……”旨在提醒卢平,他可是大少爷的人。
卢平不为所动,明月心底回过神来,去厨房,不一会儿端着盆鸡汤进了屋,王氏气得胸口起伏,骂道,“作孽啊,作孽啊……”
沈月浅充耳不闻,喂周氏喝了汤,按着周氏的吩咐,小心翼翼扶起她,扯了床上的凉席,明月帮着明竹铺好褥子后,重新扶着她躺回去。
明竹这才去正屋抱帘帐,枕头,被子……
一应齐全后,三个人坐在床边,等着周氏生产……
半个时辰,周氏紧咬着贝齿,脸色乌青,手拽着身下的褥子,额头青筋直跳,细细碎碎出声,“阿浅,准备好了?按着娘说的做。”
幸得沈月浅骨子里活了几十岁了,否则,早已慌乱得找不着北,静下心,按着周氏双腿,弯腰,等候孩子的到来。周氏一鼓作气,不消片刻听到婴儿啼哭的声响。
外边的王氏薛氏震惊对视一眼,王氏怒极攻心,张嘴,呼吸凝滞地瞪着帘边抱着襁褓鲜血淋漓地沈月浅,身子直直地往后仰去。
“娘……”
“太夫人……”
沈月浅轻轻拍着小孩子的背,嘴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笑容在脸上散开,艳光四射,叫人挪不开眼,说出的话像抹了蜜的剑,直戳王氏心窝,,“祖母见着弟弟怎么晕过去了?不喜欢我爹就算了,弟弟是爹在世上唯一的儿子,祖母不能看在爹爹的份上为他高兴高兴吗?”
屋外一阵慌乱,沈月浅的话好似无足轻重的蝉鸣散在炙热的空气中,未得到一丝回应。
同一天,故去的沈侯爷喜得麟子却引沈太夫人不满意得晕过去的事传遍了京城,宫里的皇后都听到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