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之后,九郎偷偷溜出了岸岳山城城下町属于他自己的屋子,然后悄然来到了城下町的一处隐秘角落。
月亮还没出来。站在隐秘角落往东看去,只见数百米外有一处由砖瓦堆砌而城的大院。此时院子里已掌灯,院子木窗边胡乱开着几株胡枝子花,映在院子旁一间民居的隔扇上,像画上去的一般。
“父亲也将不久于人世……”九郎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着这些问题,从今天得到的消息后一直到现在。美丽的天河悬挂在夜空,岸岳山下的松浦川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轻柔的声音。
在壹岐的妹妹将会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新的生命就要来到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而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父亲也将离开这个世界,这同样不可思议。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长命百岁。可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轻人。生而后死,死而复生,这个世上总会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是神,还是佛?
九郎的真名是鹤田前。鹤田家原本是属于肥前波多家麾下的一个豪族,八年前,罗氏家大举入侵波多家的领地,虽然波多家奋起反击,最终还是落败了。后来经过双方协定,波多家与其他战败豪族迁往壹岐岛,波多家在肥前的领地彻底被罗氏家所占据。而作为波多家麾下豪族的鹤田家也在那一日举族离开了肥前前往壹岐,只留下了在战乱中走失的自己以及负责保护自己的两个家臣。
当初为了生存,他跟两个家臣毅然扮作了一般的领民,然后在岸岳城附近的村子中定居了下来。那一年他十四岁,家族中,他是次子,在他面前是他的兄长鹤田直。在他之后是三弟鹤田胜,他还有一个妹妹。但是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了,因为他要在罗氏家的领下生存下去。
幸亏两个家臣并没有抛弃他。反而将他装扮成他们两家的人,从而让他在罗氏家的人口登记中逃过被识别出来的命运。
于是。就这样,鹤田直心惊胆战地在岸岳城附近生活了下来。直到三年前,一个从壹岐岛偷偷潜入进来的鹤田家家臣找到了他,随后他就成为了埋伏在罗氏家领地内的细作。定期负责跟数百米开外的一处院子中的一个女子联络。然后定期将该女子提供的情报送到唐津另外一个细作手中去。今晚,他又再次来到了这一处联络的地方,然后熟练地拿起了记录了罗氏家最近动向的情报。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却又再次沉思起来了。父亲的即将去世,以及妹妹的孩子的即将出世,让他产生了很多了想法。
夜色下,蛐蛐开始呜叫。在他看来。开放的胡枝子花令人不可思议,人类有老有少,同样不可捉摸。波多、少贰、大友、大内、罗氏,他们争来斗去,到底要争到什么时候?就像今年的蝉和去年的蝉已然不同。虽然在世的时间有长短,人和蝉却是一样的。被杀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杀人的同样不能永生……
罗氏政良用人不拘一格,农民、町民、浪人‘明国人,甚至‘鬼人’。在他的巧妙煽动下都悉数成了他手中的势力。他急于以武力夺取天下,仇视一切陈旧的东西,坐在昔日贵人的白骨砌成的王座上,成为新的霸主。他不能理解罗氏政良的行为。过去的强者定也戴着道义的面具,做过同样的事情。这些伪装常能阻止不测发生,但政良却连这些面具都扔掉了。为了自己,他煽动领民,毫无顾忌地让他们为他付出生命。是的,在他看来,那些每日跟村民灌输崇拜罗氏政良,感激罗氏家的村头们,都是在煽动民众罢了。
走出了町子的隐秘之处,风儿轻轻拂过脸庞。壹岐那里是否也吹着同样的风,抚摩着那里清凉的夜晚呢?九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已经死去了的母亲的影子。当初母亲去世时,几兄妹相拥而泣。此种情景,令他隐隐认识到人生的悲喜无常。
母亲已经去世了,剩下的父亲、兄长、弟弟、妹妹都在海的另一边,一家人原本能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但为何人们总是用莫名的理由造起一座高墙,将他们分开?为何亲人不能欢聚一堂?从这个时候开始,九郎的心中就萌生出对人世无常的疑惑。
就在九郎疑惑之时,他却不知道,在他方才凝视过的那处院子中,此时正有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进去。
“嗯,这个地方不错。”煞有其事地在院子中游览了一番后,政良对着匆忙赶来的太久凌说道。太久凌的身后则是她的妹妹太久樱。
两年前十六岁的太久樱被政良收为了义妹,然后嫁给了罗氏家重臣吉田重政作正室。太久樱成婚后,就彻底摆脱了当初那种跟着美姬到处惹是生非的性格,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贤妻,现在更加是怀孕了,眼看就要做妈妈了。这一次她是过来探望自己的姐姐太久凌的,并且向姐姐请教怀孕后注意的事情。她完全没有料到能够在这里遇到政良。当想到当初毫无顾忌地问政良为何不娶她的事情时,她自己的脸都红了起来了。于是赶紧向政良请安后就告退下去休息了。
“好了,不必惊慌,今晚我刚从丰后赶回来,在入城前突然想起了你,所以就来看看你了。”政良笑着对紧张不已的众人说道,但是这句话显然是针对太久凌的。
太久凌现在的确很紧张。自从她在这里定居以后,这个男人从来没有来过自己的住处。现在却是在这个晚上突然来到,这令到刚刚睡下的她立即在侍女的侍奉下穿好了衣服才匆忙而来。这个时候政良以及其手下都将院子走了一遍,然后来到她的卧室前了。
“不让我进去坐坐吗?”政良看了看太久凌的卧室,然后笑着说道。后者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好像木偶一样带着政良走进了她的卧室。两个贴身侍女跟着两人走了进去,而政良的侍卫则守在卧室外。
“坐吧。商屋那边的情况还好吗?”随意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后,政良直接问道。
太久凌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政良的面前后,才说道:“每月的盈利还不错。具体的账目已经送给几位夫人了。家里还备有一套相同的帐册,大人若是要查看的话,小妇人立即让人去取来。”
“不用了。”政良直接说道:“你还记得你的长姊吗?”
“长姊?”太久凌被政良突然的疑问给弄得楞了起来。她的确是有姊姊。而且还是两个。一个是她的二姐。当年正是政良将她的二姐以及她二姐的女儿从石田家中救了出来的。现在她已经将她的二姐两母女安置在唐津定居下来了,现在生活得很平静。至于长姊则是很久前就失去联系了。所以当政良问起她的姐姐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以为政良是在问她的二姐了。只是他为何要询问她二姐的情况呢?难道他不喜欢自己将二姐定为唐津商屋的主持人?
“或许连你都不知道吧?你的长姊此时正在壹岐呢。”政良看了一眼太久凌一眼后,继续说道。
“什么?长姊在壹岐?”突然得到失踪已久的长姊的下落,太久凌不由得惊叫起来。或者说,她此时感到很惊喜,毕竟是得到了自己亲人的下落啊。
“还记得去年我在筑后被大友家、大内家联军伏击的事情吗?”正当太久凌准备继续追问政良有关她的长姊的情况时,政良却是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知道当初我的行踪为何会被敌人知晓吗?”政良脸带笑意地说道:“那是因为我的身边有对方的细作呢?”
“细作?”太久凌心中不由得一颤。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在你面前说这些话的。而且还是在一个众人即将入睡的时间来到你的面前说这些事情。难道他怀疑的是自己?可是自己真的没有背叛他啊!想到这里,太久凌心中不由得感到一堵,眼泪就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奔涌出来了。
“想什么呢?傻瓜!”眼见面前的女子突然哭了起来,政良当即知道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所以直接双手一伸,将她抱在了怀里,然后说道。
太久凌被政良突然而来的动作吓得直接僵硬了起来。
政良却是不管不顾地继续抱着她,继续说道:“我说的是你的长姊,是她将我的行踪告诉了大内家。然后大内家又将我的行踪转告了大友家。真的差点将我杀死了呢!呵呵!”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政良不由得自嘲了起来。还真的不要小看天下的女人啊。原本以为那个女人逃到壹岐后就会安静下来了,没有想到她却一点也安分不下来啊。
“长姊?”太久凌已经顾不及顾忌此时她跟政良的暧昧姿势了,反而是震惊起来了。方才这个男人不是说,她的长姊在一海之隔的壹岐吗?怎么又突然出现在了政良的身边的?难道她已经回来了?那又为何不来与自己相认呢?
“别多想。”政良的右手在她的美臀上轻轻一拍。然后继续说道:“你还不知道你长姊的身份吧?她可是波多家的正室呢?此时还掌控着壹岐岛上的波多家,波多家现在的家督正是她的儿子。”
“啊?”太久领彻底被震惊了。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的长姊当初是被自己那无情的父亲给嫁到了那里的。那个时候,她的年纪还小,只知道在长姊出嫁前,母亲曾经跟长姊拥抱着哭了一夜。自从长姊出嫁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长姊了,只听父亲说,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不能回来探望她们。现在却突然得知她竟然就嫁到了同一国的波多家去。只是为何两家相距如此之近,她都不回来探望呢?难道这中间有什么事情?一瞬间,太久凌想到了很多疑问。
“你的长姊真的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啊,差点将我也给害死了。更为难得是,她一早就派人找到了你,只是并没有派人来跟你相认,反而找到了你身边的人,让她成为了监视本家情况细作啊。你说是不是?桔子!”说完这句话后。政良看向了傍边一个脸色已经苍白不已的侍女。
“桔子?”太久凌惊叫一声,然后猛然从政良身边坐了起来,一脸惊色地看着已经全身颤抖地跪伏在地的侍女桔子了。
眼前房间中包括桔子在内的两个侍女。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侍女来的,当初在失去丈夫儿子。在人生几乎失去意义的时候,正是这个两个侍女一直跟她身边照顾她的。现在政良却突然告诉她,桔子就是那个告密的人。他有点难以置信了。但是转念一想,似乎又有道理。
是啊,由于自己可以进出罗氏家的后院,甚至还可以参加罗氏家的一些决策的评定会议,身边的桔子的确也会跟着有很多机会近身观察到政良的举动的。只是。无论怎么样,她都无法相信桔子就是那个细作啊。于是她猛然抱着政良的脖子,失声哭叫着:
“不,大人。不,桔子不是细作,绝不是。”她惊慌得几乎要失控了。
“好了,好了。已经不用多说了。桔子,我知道。你是因为家里人被掌控住了才不得不成为细作的,接下来,只要你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我保证你跟你的家人都不会有事的。”政良一边安抚着太久凌,一边对着仍然颤抖不已的桔子说道。政良准备用反间计。让桔子假装没有被发现,然后将一些错误信息传递出去。对于这一套,来自后世的政良可是熟悉得很呢。
安抚住了太久凌,然后又跟桔子传授了一些反间计的诀窍后,政良就让手下将桔子以及另外一个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所惊吓得目瞪口呆的侍女带了下去。接下来如何安排,就要看情报阁的了。
“好了。你放心,你的那两个侍女是不会有事的。接下来就要说说你的事情了。”政良将太久凌脸上的泪痕轻轻一抹,然后说道。
太久凌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此时跟这个男人的姿势很不妥,脸上不由得一红,然后打算重新坐开来,但是却发现已经被这个男人紧紧抱着了。
“明天就带着你的两个侍女搬到城里的后院去吧。”政良右手将太久凌玉脂般的下巴一抬,让她的黑翠色美目对着自己,然后说道。
听完政良的话后,太久凌脑袋再一次“轰”的一声震荡起来。
是的,一直以来,她对这个男人都又爱又恨。这个男人是她的杀夫仇人(甚至还是她的杀子仇人,不过太久凌却是不知道这个事情)。对于这个男人的感情,她一直都很矛盾的。只是在失去丈夫,失去儿子,在她几乎失去生存下去的意义的时候,她却猛然发现,这个男人竟然成为了她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时占据了她的心灵的。或许是当初在她的丈夫将她献给这个男人作人质的时候,或许是在她已经准备好献身于这个男人以换取他的丈夫的大仇得报的时候,又或许是面对自己的美色这个男人却不为所动的时候……总之,她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了。
战国时代,对于女人而言,爱情是奢侈的,有的只有政治工具,有的只有逆来顺受。但是已经死过了一次的她已经不再顾及这些了。为了更接近这个男人,她毅然拒绝了这个男人将她安排到一个风景美丽的地方定居下来的好意。
然后选择跟随着他前进的足迹行进。甚至为了接近他而毅然请求他允许自己去经营商屋。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在这样一个男人为尊的时代,却经营着男人才会去做的商屋。这期间到底要经历多少艰辛啊。可是她都默然忍受下来了。为的只是能够有机会靠近他。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反正似乎就像入魔了一般。
她甚至自私地想过,找机会与他发生一夕之情,然后祈求能够因此怀上一个孩子。然后就悄然独自离去,等待孩子出生后,她就将孩子独自抚养成人,而无论男女,只要他(她)长大后,就继承太久家的姓氏,让太久家的血脉延续下去。而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就跟随她的尸体埋入泥土。
现在这个男人却亲口对她说,让她搬入到岸岳山城的领主府邸后院中,显然是等于给了她名分了,也是这个男人正面承认自己了。想到以往每一次到这个男人的后院去面见他的女人们,她的心都不由自主地心酸起来。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所以她那不争气的泪水又再次流下来了。
政良当然早就察觉到了这个傻女人的想法,只是他也知道这个傻女人是一个倔强的女人来的,直接挑明了,反而可能导致这个傻女人会消失无踪,所以政良也一直没有挑明这一层关系。
但是随着情报阁将她侍女的情况禀告给他知道后,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这个女人,还是这个女人麾下的商屋都是对政良极为重要的,所以政良在丰后坐镇了一段时间,待大局已经彻底稳定后,他就赶回来肥前的居城,然后在抵达的今晚直接来个快刀斩乱麻。当然,由于距离的关系,此时政良还不知道,又几位来自京都的客人在罗氏家公方奉行一条盛隆的陪同下,已经开始启程前来肥前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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