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玄隐三长老将奚平封印在无渡海,算是将“不驯道”和“周家养魔”这两件不光彩的事勉强压住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东海劫钟声瞒不住其他几座仙山,有心人看着大宛国内的动荡,多少都知道点什么。
秋杀虽然死了,悬无师徒,以及从陶县背走无数铁锅的余尝还活着,转生木在该知道的人那里,都已经不是秘密。
玄隐山那边一直没吭声,缘由挺复杂的。
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升灵的不驯道翅膀硬了,已经没那么容易除了。根本抓不到他不说,就算抓到了,弄不好也得请镇山神器,奚平罪不至此,再说玄隐也丢不起这个人。
再一个,至今在明面上,奚平依然是正经八百的飞琼峰弟子。
照庭之所以必须要化外炉才能修复,一来是照庭碎得太特殊、现存的炼器道没人有那么高修为,还有就是它少了一块。这种级别的神器掉个渣、裂个缝都无比凶险,何况是直接缺个口呢?而最后,哪怕支将军明知道本命剑修复失败自己必死,奚平真身也已经脱离无渡海,那块碎剑随时可以回收,照庭碎片依旧不肯出来……幸亏点金手靠得住,最后成功修复的照庭比原本的尺寸薄了一分。
至此,支修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他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蝉蜕,玄隐未来的一个支柱。
如今玄隐内部大洗牌,赵隐已死,司命和新的司礼态度都很暧昧……再加上奚平本人嘴上说不能与玄隐善罢甘休,他也不是孤儿——他父母、家大业大的外家都在金平,哪怕再过百年,尘缘断得差不多了,还有周楹,还有支修。他要是真想作乱,灵台里的照庭也未必只会袒护他。
反正基于以上种种,玄隐山干脆黑不提白不提,对外假装没这回事,只暗中在永宁侯府附近设了不少眼线。
“我不猜,你先等会儿,”周楹在那狗头上弹了个符咒,雪酿凝成的水球立刻冻得结结实实,冰狗被他一指弹得在桌上打了俩滚,好歹不到处流汤了,“我以为你去百乱之地是找你那朋友去了,你到底在什么鬼地方闭关,怎么还耳听八方的?”
“阿响啊?我找她做什么,她穷得叮当响还得拖家带口,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哎,这不重要。”
周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奚平:“……”
唉,还是得交代。
奚平当年先是在西楚,把悬无项荣和濯明等人挨个迫害了一遍,反正那几位死得死、逃得逃,就算看见了,也暂时没法找他的麻烦。然后他自我反省了一下,也觉得不大成体统,毕竟靠造谣报仇的升灵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独一份了。
再这么下去,百年后师父出关,头一件事就得把他打出师门。
于是他将“花边草纸”这种听着都脏耳朵的神物强买强卖给了三哥,自己根据阿响的线索,带着化外炉心火跑去了百乱之地,寻找秋杀当年苟过的秘境。秋杀留下了不少澜沧旧典籍,在野狐乡里跟着一帮邪祟“自学成才”的“太岁”总算有机会恶补玄门正统了。
不过那秘境毕竟是被秋杀破开过一次的,除了奚平,也有别人垂涎——没多久,那三个差点建国的百乱升灵也循着一些线索摸了进去。
周楹道:“我说怎么四大仙山围剿下,居然还让那三个邪祟跑了,原来这里面又有你的事。”
奚平谦虚道:“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周楹:“……”
这狗东西就是能把一切冷嘲热讽理解成是对他的称赞。
“倒也不是冲他们,昭雪人的千日白被阿响宰了以后,这么多年过去,百乱之地的势力割据基本稳了,那三位要是因为得意忘形一次没了,其他邪祟为了上位能把脑浆打呲出来,百乱民们更没好日子过了。放心,我没露面,也没留下痕迹。”奚平道,“不过那秘境彻底暴露在人前,肯定没法待了,我也没办法,只好跟着那三位回了家。”
周楹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怀疑是自己醉雪酿醉得耳鸣:“你只好什么?”
奚平狗——因为冻上了,摇了一半的脑袋和尾巴只能别扭地偏着,用落枕的姿势说道:“我去他们老巢蹭灵石了。真身躲在转生木种子里,在其中一位的秘境里找了个墙角扎根。这些升灵的大邪祟,太有钱了,攒那么多灵石,救命之恩不得以身相……不是,涌泉相报吗?”
周楹手僵似的,缓缓摩挲起自己手心,以防他忍不住一巴掌把那狗拍扁了,语气还算冷静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奚平得意洋洋:“我埋的树种都长一人高了。”
周楹:“百乱之地那几位升灵高手孤陋寡闻到这种地步,难道没听说过不驯道已经有主?”
“当然听说了,方圆二十里的转生木都让他们薅了,”奚平道,“我又没说我是转生木,他们以为我是一棵歪脖子散叶杨。”
“散叶杨”是一种常见的树,木质跟转生木差不多,也软塌塌的不成材。这种树好养,而且名字吉利,能叫人联想起“开枝散叶”,家有新婚夫妇的,一般都爱在院里栽上几棵——不像“转生木”,只能让人联想死球再投胎,牌位专用。
唯一的问题是,散叶杨之所以叫散叶杨,是那树叶会像花一样分瓣,非常别致,转生木那傻大憨粗的烂叶子跟人家一点也不像。
“那有什么难的,”奚平道,“我真身就在树身里,长了新叶我自己剪成小花不得了。反正我们软糟木的树干都差不多,他们不是木匠也看不出来。”
周楹:“……”
有个升灵说要“闭关”,既不封山也不做阵,每天在别人院里听人家墙根剪自己的叶……还一片一片剪。
他修行个屁!
周楹刚喝的两杯雪酿直接从七窍里蒸出去了,眼不花耳也不聋了,一巴掌把那狗拍成了蒸汽。
浓郁的雪酿香味顿时熏得人要窒息,白令早有准备,把自己贴在了窗户外面,挽联似的与不远处的白纸灯笼遥相呼应。
转生木里传来奚平的声音:“啧,要不也得打坐日课,修叶子跟打坐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磨心练志嘛。三哥你拘泥了不是,唉,一看就是平时也不用功。”
白令怕主上一怒之下再把盆景薅了,玄隐山不允许金平重地长转生木,到时候又得让他跑穷乡僻壤的棺材铺里找,忙从窗外插话道:“那世子在百乱之地,可听说什么要紧的消息了?”
“对,都是三哥打岔,”奚平道,“成势的邪祟们准备跨国结盟。”
周楹一顿。
“上次以为百乱之地三不管,那三位仁兄脑子一热就去挑衅了仙山,差点入土,这回算知道厉害了。而且最近有可靠消息,出了上回的事,四大灵山好像准备联手把百乱之地清一次……”
“慢着,”周楹打断他,“此事我都没还没接到消息,可见还是内门机密,怎么传到你们耳朵里了?”
他说到这,想到了什么,眉梢轻轻一动:“是南蜀凌云内门传出来的?”
奚平毫不意外,三哥猜不出来才不正常。
除已经灭国的南阖,主流上,四国对邪祟的态度都是很明确的,手段不同而已:昆仑的“重典”就是镇压,直接砍死;玄隐的“重典”文雅不少,会先给邪祟冠上十恶不赦之罪;三岳因懒政,长期与邪祟共存……不过那也只是内政问题,打心眼里,他们是不把邪祟当人看的。
唯独南蜀的情况有点复杂。
蜀国有两族,一个叫“修翼”,一个叫“蜜阿”。
修翼人擅长驱使大兽——金甲狰那种,蜀国皇族李氏就是修翼人。修翼人拜的是南蜀凌云的开山老祖天波真人,身形与楚人、宛人相仿,相貌和邻国楚人有点像,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出区别。
蜜阿人则更擅丹毒之道、炼器之道……常常豢养一些不起眼、但有特殊用处的小兽,据说有的蜜阿修士还能沟通草木。他们多半身形矮小,偶尔有个子高的,骨架也都非常纤细,长不开似的,颧高眼大。蜜阿人内部还有不同部族,血缘庞杂得外人根本弄不明白,只能看出他们发色与瞳色有些区别。蜜阿人也崇拜天波老祖,但只是将天波真人当成个开国前辈,不同的部族各自有信仰,花、草、山水都可能是他们拜的神。
主岛上修翼人口稍多,南海三岛上则几乎全是蜜阿人。修翼人自以为是蜀国主流,认为蜜阿是不开化的蛮族,歧视蜜阿;蜜阿人觉得自己才是南蜀正根,修翼人是外国流进来的杂种,敌视修翼。
南蜀不存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情况,他们就一条行事规则:我族人有理。
然而这次真没理了——南海出的邪祟升灵就是个蜜阿人,非常神秘,自称“王格罗宝”。
天理与族理狠狠撞了车:是应该帮灵山除魔卫道呢,还是在一众修翼面前袒护自己族人,扞卫蜜阿的声名?凌云仙山里的蜜阿人两种意见搅在了一起,“漏水”是正常的。
“王格罗宝牵的头,原话是‘把背负着大山站起来的民间斗士联合到一处’,给他找得到的大邪祟都发了请柬,我也有——他们埋在蜀北一棵转生木根里了。”奚平说道,“五月初,就在南海秘境,我估计很多人都会去。”
与其他在仙山压迫下苟且偷生的邪祟不同,南蜀这位王格罗宝背后很可能有凌云仙山的蜜阿人,这人的资源和野心不可估量。虽同为升灵,但魍魉乡里的乡巴佬升灵跟这种人物可不能相提并论。
周楹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看南海秘境长什么样,有没有办法弄到个类似的。”奚平道,“这些大邪祟都有秘境,就我没有,无渡海跟三岳山都不是我的地盘,天天到处蹭饭,邪祟的脸都被我丢光了……”
“说人话。”
“林大师快把真正的导灵金做出来了。”奚平沉下声音,“剩下几步,他自己打磨了成千上万遍,不敢随便出手,怕引出异象,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陶县固然好,但毕竟人多眼杂——三哥你以后想做点什么不方便的事也可以去,省得连使几块灵石都有八百个人盯着。”
周楹先是一愣,随后垂眼道:“把你自己那点破事摆平就不错了,少管我。白令,侯爷年纪大了,不必费心应酬那些闲人,请他老人家到客房休息……把这盆草搬过去。”
奚悦试着在侯府栽过转生木,隔日就接到了庞戬的暗示,过几天果然发现树没种活。侯府园丁摸不着头脑,这种随生随长的树怎么到了金平倒水土不服了?百思不得其解很久。从那以后,奚悦就知道转生木在永宁侯府是种不活的,也再不敢随便把木牌从芥子里拿出来。
唯有在有顶级灵感的庄王府,那些视线不敢刺探太过。于是这些年天生冷淡疏离的周楹就像转性一样,好起了走亲戚,逢年过节必去母舅家拜会,也时常请侯爷来小坐。
只是坐,花盆里的“树”和袖中木牌是不敢随意开口的……毕竟凡人在仙长们面前是透明的。
白令依言将转生木盆景送到客房,回来见主上对着杯中残留的雪酿发呆,便轻声说道:“内门想让主上筑基的事,属下没对世子多过嘴。”
“嗯,”周楹道,“他不好好闭关到处打听事,应该也猜得出来。”
还自作主张地替他找起退路来。
周楹随即似乎略带些不耐烦地摆摆手,点了点一桌狼藉:“把这东西收了吧。”
永宁侯府不掺和军政大事,衣食是从来无忧的,仙丹要多少有多少,侯爷身体还算硬朗,吃得饱睡得香,就是左边膝盖阴天下雨容易疼。
奚平趁他小睡,小心地将一缕细如蚕丝的灵气穿入侯爷膝盖骨中,替他驱寒健骨,也想他娘。
他倒是偶尔能见侯爷,却很少能见崔夫人,深宅妇人不能总抛头露面,奚平甚至不方便让三哥给她带一盒胭脂……她也早就不用胭脂了。
默不作声的陪伴中,永宁侯睡醒了午觉,只觉全身焕然一新似的,每寸筋骨都年轻了起来。
他像是没醒盹,静静地在小榻上坐了一会儿,注视着窗外退下去的阳光,不知在想什么,直到门外守着的小厮敲门问侯爷要不要伺候。
侯爷这才应了一声,整理衣冠,净手喝茶,去见庄王。
临走,他似乎不经意地轻轻一拂小桌上的盆景,广袖过处,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锦鲤荷包在花盆里。
细密的针脚和配色一看就是崔夫人的手工,荷包里有一枚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