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迟到的春雨夹杂着轰轰的雷鸣闪电,在整个柏林的上空叫嚣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消散开去。雨一停,雷蒙德就赶紧让剧组人员收拾了东西到布置好的内场去,而自己则是乘了车赶往了最近的圣玛丽医院。
一场大雨过后,整个柏林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当雷蒙德带着王方赶到了医院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涩的泥土香味,生机昂然,连这栋两层楼的医院内那浓厚的消毒水味道都被掩盖住了。
医生已经为欧诺挂上了水,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颊上还带着一丝没有消退下去的潮红。一旁的青年则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当雷蒙德进屋的时候,他正好将欧诺额头上的消热贴摘下,换了个新的。
“曼特斯怎么样了?”雷蒙德进门第一句话就直接问道,“我看着这小子从小长大,除了那次跌下冰窟窿以外,还真没见过他生过一点小病。”
林锡正将废弃的消热贴递给了一边站着的助理小张,听了雷蒙德的话后,他抬首回答:“医生说只是淋了一场雨,并不是什么大事,烧退下来就好了。”顿了顿,那清挺的眉峰微微一蹙,林锡叹道:“不过温度倒是不低,39°左右。”
“大神的身体一直都很好的,这次也一定会没有事的,老大。”躲雨的时候王方并不在林锡的那一边,所以雨一停时,他便跑去找了林锡。当他从雷蒙德的口中知道了欧诺突然倒下的事情后,便二话不说跟着雷蒙德到了医院。“这个时候我也做不了什么事,过会儿我就去医院的厨房里,帮大神张罗一点营养晚餐吧。”
林锡闻言轻轻点头,说道:“嗯,辛苦你了。”
听着林锡感谢的话语,王方连连摇头。小胖子将身上背着的大包放在了单人病房里的小茶几上,然后便转身向大门处走去。他刚走到大门边上还没开门,便听“咔嗒”一声,一个雷厉风行的身影急匆匆地进入了病房内。
“欧诺怎么样了?”陈雅静着急地问道,当她看见病床上那个仍旧昏睡的男人后,立即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刚才到片场的时候听人说,欧诺在现场晕过去了?雷蒙德,是什么道具砸中了他,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故?”
“……”
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便是如此可怕。
雷蒙德看着自己紧张兮兮的女儿,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声气。他自然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女儿对曼特斯是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以前他或许还会有撮合支持的意思,但是当他今天知道了一些事后,反倒是为这个从小被自己忽视的女儿而感到了心疼。
“没有什么事,刚才淋了一场大雨,可能之前这段时间的休息也少了一点,所以欧诺发烧了。”林锡将欧诺裸|露在外的手轻轻地放进了被子里,然后起身看向陈雅静,说道:“陈姐不用担心。”
听了林锡的话后,陈雅静稍稍松了口气,笑道:“看样子是我想多了。道具组的那群家伙居然还夸张的说什么‘曼特斯都吐血了’这种话,幸好我还没傻到相信他们的鬼话。”
“……”林锡只是稍微回忆了一下,便记得当时和他们躲在同一个地方避雨的几个人里,并没有一个是道具组的。但是他只是在心中稍稍无语了一会儿,便没有再插话。走到了窗边将窗户拉开,并没有风,只有清新怡人的空气从窗外弥漫进来,令人感到十分清爽。
雷蒙德还有事情便先回去打理了,而确定了这里没有什么事后,陈雅静也跟着自己的父亲回去安排一下接下来的事情。等到这两人一走,整个房间便空了下来。助理小张也早就跟着王方去了医院那边安排事务,偌大的单人病房里,只有林锡一个人靠在窗栏边,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沉睡中的男人。
一场滂沱大雨将覆盖了整片天空的乌云全部打散,明媚灿烂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射向大地,照耀在青年黑色的发丝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不知看了多久,林锡才抬了步子走到了病床前,拉了椅子坐下。
他的视线从对方俊朗的眉眼一直向下移动到紧抿的薄唇,最终在上下起伏的胸膛处停下。浅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后怕与担忧,林锡起了身,将耳朵附在了那结实的胸膛上,整个上半身都趴伏在了病床上那人的身子上。
听着矫健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扑通扑通”的响起,林锡一直紧皱着的眉头才渐渐松开。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又坐回了椅子上,然后伸手握住了对方没有插着针头的另一只手。
没有人知道,当这个人忽然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有多慌乱。这个一直用山峰一样挺立的身姿站在他面前的人,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倒下,就好像有一把大锤,猛然将他心中那最脆弱的一部分砸碎。
原来……
这个人也是人。
他不是神。
手指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掌心,从指尖传递来的炙热温度还在提醒着林锡,对方此刻不正常的体温。他慢慢勾了唇,双手握紧了欧诺的手。
最后一点夕阳从西边的天空缓缓落下,天空中只有几颗璀璨的星辰点缀着漆黑的夜幕,没有云,好像在预示着明天将会是个好天气。
当王方和助理小张一起推了门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俊秀的青年抱着男人的手臂俯身睡在了病床边上,不知是何时入睡的,但是紧蹙着的眉头似乎暗示了对方睡得并不踏实。而那个本该沉睡的男人却早已醒来,见了王方和小张后,他抬了眸子递过去一个眼神——
声音轻点。
助理小张立刻明白过来,蹑手蹑脚地关了门,然后将准备好的晚餐放在了餐盘上。王方也乖乖地站在一边,考虑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将自家老大唤醒。
护士已经将盐水收走,欧诺的额上还贴着白色的消热贴。他并没有立即吃饭,只是垂着眸子望着熟睡中的青年,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当林锡醒来后,见到的便是一双幽黑深邃的眸子。
他怔了半晌,下意识地问道:“你醒了?”话刚出口,他便觉得自己实在是睡糊涂了,这种没有营养的问题自己居然也问的出口。
但是欧诺却没有感到奇怪。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欧诺低笑道:“嗯,我醒了。”
“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了?”林锡伸了个懒腰,视线在塑料餐盘上停住。“这是王方和小张送来的?”
“嗯,好多了。后天应该可以继续开机。”
撑着下巴,林锡好笑地看着眼前又恢复正常的男人,似乎几个小时前那个病怏怏的人一点都不存在了似的。“果然和雷蒙德说的一样,你这恢复力实在是太强了。”
欧诺轻挑一眉:“那我再昏几天?”
“……雷蒙德先哭给你看。”
“……”
看着欧诺一脸无奈的模样,林锡首先忍不住地噗哧笑出声来。明亮皎洁的月色从窗外映射进来,将地面照得通亮泛光。窗外是静谧安宁的小花园,只有寥寥几声知了的鸣叫,似乎是在提醒着即将到来的夏天。
-----------
大概真的是身体底子强,不过在医院休息了一天后,欧诺又与往常无异地在片场活跃起来。令人惊讶的是,欧诺的这一场病似乎成了整个剧组的福音,原来还偶尔有些磕磕碰碰的拍摄进程,以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速度飞快的进行着。
甚至连雷蒙德都感慨:“每天不纠点错,好像有点对不起大家了。诶,那个谁,今天中午的菜色有点重复啊,我记得剧组四天前也吃了这个的啊。”
“……”
不过配合默契到真是一件好事,虽然林锡在乐器方面实在是不拿手,但是在过去这几个月的学习中也已经越来越像回事。至少当他拿起琴弓坐着拉琴模样的时候,雷蒙德再也没有喊过一次“卡”。
拍摄的时间晃得很快,一晃就到了六月。与天|朝炎热不堪的酷暑不同,大约是靠了海洋的缘故,柏林的天气比较凉爽。阵阵的清风掀起道路上女士们的短裙,菩提树下大街的栗树和菩提树叶也逐渐浓绿茂密起来。
这一天的室内戏只拍了一半,雷蒙德便给全剧组放了假,先来接待了一位客人。
欧诺和林锡也在一旁,再加上雷蒙德、陈雅静和那位温文尔雅的先生,以及音效师、后期剪辑师等一些工作人员,一行人纷纷进了录音室,等待聆听那最初的插曲和主题曲。
“曼特斯,你在柏林也不回家去看看,亚尔曼先生十分想念你。”那位绅士一样的男人笑着转了头看向欧诺,继续说道:“你的母亲十分伤心,她要我带句话给你,希望你下次回家的时候能带上自己的媳妇。”
那人说的是十分苦涩难懂的德语,即使林锡来过德国拍过几次戏,也只能零零星星地听到一点“柏林”、“想念”、“母亲”这些词汇,完全还是听不懂对方的意思。
而欧诺则没有为这些话所动容,他抬了眸子轻轻地扫了那男人一眼,冷冷地说道:“凯尔,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喜欢做这种传话筒的工作了。”
“哦,我亲爱的曼特斯,我这不是在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吗。听亚尔曼夫人的说法,你应该是已经有了另一半了。我猜猜,是一位可爱别扭的小姐?”
那人话音刚落,欧诺一个冰冷刺骨的眼刀子就甩了过去。一直调侃的男人只得无奈的摆摆手,然后几句话便揭过了这个话题。到了录音室,凯尔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箱子打开,一排四个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金属录音笔便显露了出来。
他将最左边的一个录音笔先拿了出来,紧接着小心仔细地盖上了箱子,然后抬了头看向雷蒙德。
似乎是考虑到了在场许多人并不能听懂德文,这次凯尔开口的时候说的是流畅的英语:“雷蒙德·陈先生,这些就是亚尔曼先生让我带来的电影配音。其中包括了《恰空》钢琴、小提琴合奏交响版原曲,三首主曲,以及二十七首插曲。至于我手中的这个,便是《恰空》原曲。”
说着,凯尔将手中的录音笔递给了一旁的助手。那年轻的男人接过录音笔后立即开始连接数据线,而凯尔则看着所有人,继续说道:“亚尔曼先生的意思是,原曲应该没什么问题,三首主曲的话任您选择。他这几天有点事,等过几天的时候会亲自到场,与您商量电影配乐的事情。”
安宁寂静的录音室内早已摆上了几张黑色的折叠椅,所有人纷纷找了个位子坐下,等待第一轮试听的开始。录音室内独有的昏黄灯光照耀在林锡的侧脸上,眉眼精致,肤色白皙,让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多了一丝暧昧的轶丽。
凯尔正巧坐在了林锡的身边,一个抬首便看到了身边这个陌生的青年。目光在林锡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他刚扬起唇角想说些什么,视线便忽然与一旁的欧诺对上。
凯尔:“……”
曼特斯这种陌生而又熟悉的警告性的眼神,怎么好像是一头公狮子在警告自己不要侵入对方的领地?!
心中莫名闪过这个念头,凯尔不由吞了吞口水,原本心中还有的那点属于法国人的浪漫情怀也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抬起头看向雷蒙德,说道:“雷蒙德先生,这是我们艾蒙乐团第一次给电影配乐,确实有很多地方做的不足。您的要求也比较多,所以亚尔曼先生也只能按照剧本先来制定了一些曲子,等后期看到了电影后,我们会配合您再做一些大修改。”
雷蒙德不在意的摆摆手,道:“我相信安斯的实力,至少他的《恰空》一定不会让我失望。”顿了顿,雷蒙德又继续说道:“现在就全部放一遍吧,凯尔。”
凯尔闻言点点头,然后抬首给了自己的助手一个眼色,对方立即了然于心地开始播放音乐。只听一声清脆的“滴答”声后,调音台上的显示灯纷纷亮了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第一道音乐声的响起,一时间空荡荡的录音室安静异常,仿佛连众人胸腔里蓬勃跳动的心跳声都可以听见。
晕黄的灯光如同一层薄薄的轻纱,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遮挡住,令人忘记了视觉,只有耳朵还仍旧灵敏得捕捉着信号。
深沉低压的钢琴声首先响起,没有了以往清脆明亮的音色,每一下都仿佛按压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上。凝重如水的音符,从音响中缓缓流淌出来,慢慢地为众人展开了一道蓝色的画面,带着心底最深处的悲伤,是那种忧郁无助的绝望感。
连呼吸声都无法听见,只有那沉闷的钢琴声一点点的响起。
不过多时,稍显明快的小提琴声忽然插入进来,让那浓郁到快要溢出来的悲伤一扫而空,令整个基调色彩都明亮起来。中间夹杂着的是雄浑壮丽的交响乐团配乐声,都是恰到好处的稍稍提色,主体还是钢琴与小提琴的共舞,营造出一个瑰丽的音乐殿堂。
这是一场令人难以忘记的听觉盛宴,世界上最顶尖的小提琴家与钢琴家的合奏,再加以顶尖乐团的背景配乐,林锡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好像一个睁眼,就到了那片所有音乐人心中的圣地——
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那座金色|大厅。
不知何时,在琴声的相谐起舞中,低压悲沉的小提琴声渐渐隐没在了越来越强烈的背景音乐中,只剩下那孤伶伶的钢琴声还在低声的悲鸣。浑厚磅礴的背景声似乎被点燃到了最高点,仿佛在哭泣,仿佛在低鸣,一切就在达到最高点的那一刻——
又瞬间湮灭!
单调寡淡的钢琴声还在轻轻地演奏,没有了最开始那种泛滥的悲伤,好像是阅尽了无数的沧桑,经历了时间的洗礼,已经让那种表陈于外的情绪全部收敛起来。
但!
就是这种无声的悲戚,却让林锡早已湿润的眼眶更加泛红,最终仍是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只是一瞬间,便打湿了双颊。
音乐还在小小的录音室里回荡着,带着最后一点余音,恍若漂泊了半个世纪,最终找到了它的归宿,飞得越来越远,却早已深深地烙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中。
雷蒙德的声音早已沙哑,他伸手摸了把脸,一手的水让这个一向古板严肃的老人看上去亲切了许多。这种时候,就是淡漠冷静如欧诺,也红了眼睛,紧抿薄唇不肯说话。
“安斯的曲子……很好。”雷蒙德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打破了这最美好的沉默,他苦笑着说:“我就知道,只有安斯才能最理解那种感情,也只有他,才最清楚……这些年来,这首曲子到底是应该在代表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