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红色的墙体屹立在巍峨的阿尔卑斯山脉北部,一棵棵直窜云霄的山毛榉从山腰蔓延上天空,将这座古老悠远的城堡掩藏在丛林深处。一米灿烂的阳光从山林树叶的缝隙间泄漏下来,将城堡中的两座高塔照得透亮,如同长剑一般雄伟。
在城堡前院的空地上,剧组人员正在忙碌着架设机器。没有时间在山脚下吃早餐,天刚朦朦亮,一行人便急匆匆地上了山。在艾森纳赫的戏份只有两三天是在瓦特堡城堡的,因为位于山顶,所以必须得让工作人员在第一天就将器材全部扛上山,确实十分费力。
为了保护这一片茂茂森森的山林,官方并没有在山体上建设缆车,就连上山的路也只到了山腰,着实是苦了不少工作人员。王方又哼哧哼哧地背了一大堆东西,才走了一半的路,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但是当一看见山顶上那座精美壮阔的木式城堡时,小胖子激动得瞪大了双眼,什么疲劳、什么辛苦,全部都给丢干净了。
“老大,居然真的是城堡诶,是城堡诶!”
一节节长长的摄像轨道正从城堡的正门一直铺设到前院中,林锡正坐在躺椅上好好地再看看剧本。琳达将深色的眉粉用眉刷轻轻扫着林锡的眉毛,听了王方的话,他不由抬了眸子,笑着说道:“嗯,是城堡。”
“嗯嗯嗯!”
王方四处逛了逛,激动了半天。等林锡拍完今天的第一个镜头后,他才想起了要将带上来的一些东西分给剧组里的其他人。因为上下山的不便,所以剧组里几乎人人都从旅馆里自带了干粮上来,这会儿能吃到小胖子亲手做的小饼干,那滋味更是一级棒。
戏份从上午一直拍摄到中午,幸好雷蒙德也没打算让全剧组在城堡里住下,所以当入夜后的一场戏拍完后,今天的戏份便算是全部结束了。大概是有些不适应山地的气压,一整天的拍戏过程中,林锡总是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他轻轻地捂着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虽然短时间的是好了一些,但是不过一会儿又会感觉到胸中闷闷的,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正挤压住他的心脏。
“喝点这个。”
一双修长优美的手突然出现在林锡的眼前,他下意识地抬首看去,便见欧诺正垂着眸子望着自己,清俊的眉峰微蹙,似乎有些担忧。
将那不锈钢的保温瓶接了过来,刚扭开瓶盖,林锡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参味弥漫开来。杯中是满满的浅黄色液体,在月光映衬下显得澄澈透亮。一道灵光忽然闪过,林锡抬首问道:“这是西洋参?”
欧诺微微颔首:“嗯,提气清热。”
“你什么时候买这个了?”一边抬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林锡一边问道。随着那液体的流入,甘苦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甜味。
“中午的时候看你好像有点气短,所以就让小张先下山去镇上买了点。”顿了顿,欧诺又说道:“没想到你会有这个症状,否则早就应该让王方准备了。”
王方正和副导演商量着明天的戏份安排,并没有听见欧诺的话。在季成书不在的时候,王方早就已经勉强算是半个经纪人助理了。一开始或许还有些不适应,也落下过一些小事,但是这些天来,王小胖子早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林锡的视线在王方的身上匆匆掠过,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轻笑着摇首,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最重要的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说着,他抬起头看向了一边老实站着的助理小张,点点头说道:“谢谢你了,小张。还要上下山,辛苦你了。”
老实巴交的小张立即飞快地摇头,连连摆手说道:“不用了不用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林锡见状不由淡笑勾唇,还未说话,便听了场记高喊了一声“开始拍最后一个镜头了,各部门准备”,他也就只好感激地向助理小张投去一个眼神,不再说些什么。
最后的戏份是在城堡上进行,林锡和欧诺一起踩上了台阶。
这静静卧躺了千年之久的石阶在清澈的月光下泛着一丝冷冽的色彩,大约只有一米宽,所以王方和助理小张落在了后面,林锡和欧诺并肩前行。
“你就不用……谢谢我?”似乎是犹豫了很久,带着一丝怨气的声音在林锡的耳边响起。
林锡诧异地转首看去,只见男人俊美的面容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隐隐的妒意。依旧是那般深刻混血的眉眼,但是此时却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看,怎么觉得……特别有趣。
林锡轻挑一眉,佯装不知地问道:“怎么?我为什么要谢你?”
欧诺的目光从林锡手中的保温瓶上一扫而过,说道:“地板很冷,今晚我不想再睡了。”
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话题是如何从道谢转移到睡觉上去的,林锡愣了半晌,问道:“床这么窄,你就不怕我半夜把你踹下床去?”
只见欧诺微微眯了眸子,薄唇微勾,反问道:“你难道会?”
听着对方挑衅性的话语,林锡不由好笑地上下打量了这个优雅的男人,说道:“那……拭目以待?”
“好。”没有一丝停留的,答应的话语迅速地从欧诺的口中流出。
皎洁如华的月色温柔地抚摸着深山丛林中这一座高贵深沉的城堡,刚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清凉的晚风便扑面而来。额上微微有些泛烫的温度在夜风的吹拂下渐渐平息,感觉着大脑瞬间清醒了不少,林锡便转了头便看向身边俊美的男人。
视线在触及到对方唇边那抹淡淡的笑意时猛地停住,凤眸倏地睁大,林锡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话:“你刚才居然……”剩下来的话并没有再说下去,看着欧诺漆黑深邃的眸子,林锡只能无奈地自食恶果。
过去这些年来,他总以为这个男人虽然性子冷傲孤僻,但是却是属于那种不屑于去玩弄心思的人。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总算是彻彻底底地发现了——
自己以前对这个人的认知,实在是大错特错!
王方不明所以地小跑着上来,站在城堡的墙头,整个图林根森林尽收眼底。小胖子高兴地欢呼:“诶老大,真的好漂亮啊,你快看你快看这里,还有那里,都好漂亮啊。老大,你说……诶老大,你怎么不说话啊?”
“老大?!老大?!”
“……qaq老大你怎么不理我……”
什么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方真是用亲身体会来阐释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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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辽阔深远的夜空下,柔和清朗的月色依旧如同几十年前的那般清冷明亮。图林根森林的夜风仍旧是喧嚣不止,轻轻地吹过每一棵山毛榉的叶片,带出唦唦的声响。仿佛是幽远的女声正在轻声吟唱,暗黑色的山中只有这一座城堡,孤傲的屹立在山崖边,承受了上千年的风霜。
刚来到欧洲几个月的莫青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雄伟壮阔的城堡。他一开始以为凯斯德的提议只是一时兴起,所以并没有做太多打算便跟着对方来了艾森纳赫。但是当他看见这座城堡巍峨高大的门向自己敞开时,心中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喜感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按照凯斯德的说法,这座城堡的主人与他的家族有交好,所以借给他们来住上几周。但是仅仅是借住,便已经让莫青感到分外的欣喜。他从小在华夏的江南水乡长大,见识过不少古典的园林,却从未见过这般全用石头堆砌成的古堡。
这段日子以来,莫青似乎忘了一开始来的初衷。他跟着凯斯德在山下的小镇中游逛,听过街边白发苍苍的老人弹拨着沉闷的齐特尔琴,见过多情浪漫的流浪者吹奏抒情的萨克斯。作为巴赫的故乡,艾森纳赫真的是一个充满了音乐气息的地方。
而且,莫青从来不知道,凯斯德居然是这样一个出色卓越的天才。站在小镇温暖的阳光中,凯斯德跟着那老人一起弹拨着深黑色的齐特尔琴。一切浪漫得好似法国最瑰丽的玫瑰园,连凯斯德这张冰冷冷的脸也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来到瓦特堡第七天,莫青便将所有的地方全部走遍。当他看到凯斯德将珍藏在城堡中的那架古老的钢琴给打开时,他便明白,一切总归是回到了原点。
望着如水般清凉的月色洒在那架优美动人的白色钢琴上,莫青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小提琴从琴盒中取出。已经不用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两人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深情柔美的音乐从琴孔中缓缓流出,带着一丝无助的悲伤,在整个城堡中徜徉。是钢琴和小提琴的交响,一者好似最低转的悲吟,另一者却好像凄凄不舍的诀别。当最后一道尾音在空气中止住时,莫青怔怔地放下了琴弓,却不能从刚才那种情绪中回醒过来。
“你刚才拉琴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低沉磁性的男声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响起。
莫青愣了一瞬,回答道:“我在想……今天你和那位老先生一起弹奏齐特尔琴的场景。阳光很温暖,你也很温柔……”话刚出口,莫青便立即明白了自己在说什么,他立即辩解道:“不,我的意思是那个场景非常美好,所以我情不自禁的……”
在青年看不见的地方,凯斯德的手指倏地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轻轻地将琴盖合上,望着眼前满脸自责的青年,他轻叹一声,道:“你的感情是有了,但是……出现了一点差错。”
两人一起走到了那扇巴洛克风格的长窗前,琉璃的色彩将月色染花,似乎连最纯洁的颜色都变得绚烂起来。凯斯德伸手推开了窗户,顿时,一阵凉爽的夜风飒飒地从森林吹进了城堡,将窗边的雪纱窗帘拂起。
“你看那里,那条泥泞的小路。”漂亮的手指指向了小镇前的一处三人宽的小道,明明是昨日的雨,但是小道上依旧积着几片小小的水洼,在月光下如同镜面一般明亮。
“当年的巴赫,就是从那里一路向着家乡奔驰而来。”顿了顿,凯斯转首看向一脸迷茫的青年,说道:“你恐怕并不知道这段秘辛,埃尔先生也只是宣布了要以《恰空》为主题,并没有特意作出阐述。”
脸上露出一丝赧然的红色,莫青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一直太注重技巧,没有去了解这首曲子的感情。”
“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夜,巴赫的妻子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大概就在那一片小小的房屋里。”听着凯斯德的声音,莫青顺着他的视线向山下看去。
“那天晚上的雪一定非常的大,这一片茂密的山毛榉都染上了一层银白。”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莫青怔了怔,没有说话。
“他踩在雪里,眼睛被大雪糊住,却没有放弃前行。”明明是那般平淡没有起伏的声音,但是听在莫青的耳中,却好像是在悲泣;明明是用最没有感情的语气去诉说,却是让莫青的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大概跑死了一匹马,那是他现在全部的身家。”
“红衣主教赏赐的金币也掉落在了图林根森林的湖泊里,可是他却没有再看一眼。”
“他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踩了这片大雪中,迎着呼啸寒冷的风,向着那个地方跑去。”
莫青似乎看到了一个心急如焚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衣袍。寒风将他的衣衫全部都刮得后飞,帽子已经被吹向了空中,可是那个人却一眼都没有分心,只是向前不停地奔跑着。
“当看到第一个冒烟的烟囱时,他欣喜若狂地奔跑而来。明明是已经冻得快要无法行走的双脚,可是此时却有了用不完的力气,让他一路奔回了自己的家。”
“他打开房门,用最高兴的表情去迎接自己久违了数年的妻子。”
“他冻得紫红的手指还握着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但是却听到了满屋子悲伤压抑的哭声。”
听到这里,莫青削瘦单薄的身子陡然一滞,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男人有力的臂膀,喉咙间全是苦涩的味道,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
接下来将会听到怎样残忍的事实。
当手臂忽然被青年猛地抓紧时,凯斯德的身子倏地一僵。他是最讨厌别人身体接触的人,可是此时,他的心中却完全没有一点想要甩开青年的欲望。那淡淡的温度顺着与青年相触的皮肤,一点点的在血管里流淌,最终流进了那颗滚热跳动的心脏。
感受着臂膀上的温度,凯斯德的眸子暗了暗,声音也嘶哑了几分,继续说道:“那个曾经用最痴情的眼神目送着他离开这个小镇的女人,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面色苍白,脸颊削瘦。”
“再也不能看他一眼,再也不能给他一个拥抱,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张渐渐冰冷的床上,只是用最……额……”凯斯德的声音忽然停住,低头望向了身边的青年。只见不知何时,那张清雅俊秀的脸庞上已经滚满了泪珠。
“呜呜……所以巴赫没有看到他妻子的最后一眼吗?”青年哽咽的声音响起,“凯斯德,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会说这么感人的话,真的是太感人了!”
犹豫了半晌,看着青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凯斯德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道:“其实,这是我小时候从母亲那儿听到的故事。”
“但是你讲的也十分感人啊,一定比你母亲讲得更好!呜呜……”
“……”思索再三,凯斯德最终还是决定不将自己记忆力超绝的事实,告诉给眼前这个已经哭成红眼兔子的青年。
“原来《恰空》是巴赫为妻子谱的曲子啊。我总算是明白了到底是什么意思,难怪之前老师不告诉我这个故事,他要是早告诉我……我肯定不敢去拉这首曲子了。”莫青吸了吸鼻子,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擦去。“这就是爱情啊,实在是太伟大了!巴赫的妻子独自一人守在故乡,目送着巴赫成为一代巨匠。而巴赫也为了他的妻子努力赶回来,但是为什么老天没让他见到最后一面啊!”
“……”凯斯德在心中默默想到:还是不告诉他,巴赫有第二任妻子的事情吧。
“凯斯德,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故事。”脸庞上的泪水已经擦得干净,只有通红的眼睛还在揭示着青年刚才悲伤的心情,“你可以和我再一起演奏一遍《恰空》吗?”
那张隽秀的脸上还有一道道干涸的泪痕,月光倾洒,好像梦幻一般令人窒息。看着青年眼中坚定决绝的信念,凯斯德的心脏倏地剧烈颤抖起来。
见对方没有动静,莫青忍不住凑过去,问道:“凯斯德,你怎么……”
“好,我们再……”
两个声音戛然而止,忽然擦过嘴唇的那一丝温暖的触感似乎时时刻刻地在提醒凯斯德,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唇上的温度在空气中已经渐渐变凉,莫青赶紧后退了一步,拉开一段距离。
“对……对不起,我实在是太莽撞了,这些都是我的错,我……嗯?唔……”
一双健壮的臂膀猛然将莫青拉了过去,让他一下子跌倒在一片炙热宽广的胸膛中。唇上忽然被人堵住,莫青清雅的眸子倏地睁大。他的大脑全是空白,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这个总是沉默不言的男人抱入了怀中。唇上炙热如火的触感还没有消失,后知后觉地才感觉到害羞,莫青下意识地就想推开对方。手指刚触碰到那结实的胸膛时,他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莫青,我喜欢你。”
不是苦涩难懂的德语,也不是流利圆滑的英文,而是那深蕴了五千年历史的、世界上最优美的中文。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带着一些怪异,但是组合在一起,却好像在空谷中回响一般,源远流长,不断回音。
眼前忽然浮现起了灿烂阳光下,那个静静弹拨着齐特尔琴的男人。在异国小镇的街头,那个人还是一张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的面容,但是他却一直觉得,这个人其实一直,都好像春风一般的温柔。
轻轻地叹了一声气,莫青慢慢地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腰身。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浅笑,他轻声回应:“凯斯德,我也喜欢你。”
柔情似水的月光轻轻地抚摸着广阔大地上的每一处土地,朦胧纯白的雪纱因夜风而扬起,遮挡住了室内的情景。只有那倒映在冰冷地面上的影子似乎是在无声的宣告着,两颗寂寞单纯的心脏最深情的交汇。
这是一句凯斯德铭记了半个世纪的话语,那一刻喧嚣的晚风,那一刻皎洁的月光,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电影一般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是瓦特堡城堡砖红色的墙体,是图林根森林里沙沙作响的山毛榉叶,就连泛着冷光的钢琴,都清晰地好似昨日一般,从没有忘记。
独独,只有怀中那个单薄削瘦的青年,已经消失在了岁月无情地侵蚀下。
明明是最该铭刻于心的人,却因为悲痛得太过绝然,而再也没有在脑海中回忆起过。唯一还在温柔流动的,只有那一句简单的话,隔着半个世纪的尘灰,久久不能遗忘得让他在每一个寒冷孤独的夜晚中惊醒——
凯斯德,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