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韦宅。
“老相,这是通政司刚送来的天子幸东都的随扈名单……”
薛景仙恭恭敬敬的坐在太子少师韦见素面前。
“大人临走嘱咐,有事多向老相请教……”
“这个梁蛮子,倒是会给我找事啊……”
韦见素叹息道。
“我和颜相为政事堂留守,以鲁王西京留后,知内枢密使……其余省台部正,皆要随行?”
韦见素看了眼手上的献书。
“那枢密院呢,怎么安排……”
“两位枢密使大人,左枢密李大人母丧守孝在家……郭枢密随扈,除了仆固大人,其他枢密副使皆留守长安……”
“那你看出什么了么……”
“还请老相训下……我只是觉得陛下此去东都,或有大举动的,所以做了长久的安排……”
“能看到这些,已经算不错了,可惜还不够啊……”
韦见素微微颔。
“那为什么是鲁王啊……”
“难道不是陛下有培养立储之意么……谁都知道鲁王最长,又深得陛下之心,金匮留诏也只是以防万一的手段……”
“不过是朝中武人势大,那些朝臣文官反弹争权的手段而已……”
“什么……””本朝自立国以来,文武之限,就不甚泾渭分明,但是无论是爵品。还是勋职,文臣总是要比武臣差一等的,哪怕是象三公三孤三少,也是武臣多居文臣之上……”
“那是因为本朝历代天子都崇尚开边重赏军功的,作为武功出身的,总比积累资历和绩效的仕途,更快更容易一些……”
“要知道,治政定国,立世百载之功,虽然前有房、杜、萧、魏奠基于前,后有姚、宋、张、专美于后,但他们最高封爵也只及国公而已……而历代以军功入王者,却是不乏其人的……因此本朝以来,文臣不乏转而领军追逐军功的,而将帅转入朝廷为相,却是天子养老优遇的手段……”
“如今安史逆乱,对武人显赫之势,敲响了警钟,那些世职文臣士人,总算找到一个藉以拨乱反正,压倒武人,扬眉吐气的机遇……偏偏朝中有几座大山是不能忽视的……”
“当其冲的本来是郭枢密,可惜郭枢密醉心与私房,终日含饴弄孙,长期不理世事……李枢密祖上是胡人,……”
“倒是你家大人,善于经营。创制了许多名目,为国家产生大量的利益,又恰逢其会,救乱定难,鼎新革易,不仅仅据与将帅的格局,大有名臣的气象……没人眼红和忌惮那是假的……”
“更何况,枢密院本来是那些宰臣,不愿意那些将帅入相,而鼓捣出来的妥协手段和优养名目……所以可以楞凭那些阉竖如何败坏,都没有人指嘀……”
“但是到了你家大人手中后,却在短时内迅变成与政事堂并立的军国机要所在……他们怎么能不忌讳呢……身为宰臣虽然能质询、过问枢密院的情形,又怎么比的了,之前对军将的处置和专断呢……”
“而现今,你家大人与天子关系亲近,又有拥立之功,现在已经成为朝中、军中出身不显者的一面旗帜,他们怎么不会担心手中的权柄,因为武人势大缩水……”
“虽然现在政事堂的那几位大都是知晓事理的人,就算偶尔个别位有想法,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但不代表他们就可以长期熟视无睹啊。他们的幕僚官属,门人子弟,可未必有这种国事为先的城府和气度,他们也要追逐自己的前程和出身……”
“鲁王知内枢密,不过是过度的手段,并不是天子真的有意针对谁,但是那些促成此事的人,却未必没有想法,要知道本朝开国,是有尚书令之职的……”
“老相是说……一旦鲁王为储君,为了避讳避嫌,内枢密这个职位将效法太宗故事,被虚悬空置……这才是他们的打算啊”
薛景仙脸色严肃了起来。
“那么我家大人北上会盟,也不仅仅是天子的意思了……”
“你家大人身在其位,是暂且无忧,不过安排继任的人,就不好说了……”
“那……”
“你是想说,为什么我也身为文臣……却要拆他们的台么”
“老相……”
“因为我已经是文臣可及的顶点了……作为两朝陛下刻意树立的元老善全典范,真正能做的事情几乎很少,再荣宠恩加,也恩加不到哪里去了……”
“文臣妄及封王者,那是看不清自身的取死之道,大唐中兴五大臣又怎么样,先封王再罗织构陷,先贬叱后流放,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而我有两个不错的儿子……希望他们能站着你家大人的余泽,另外走出一条道路来……”……
回纥人的主食没有中原那么丰富,主要是大量的肉、乳类,大如骆驼。骡马、牛羊、驴鹿、小如狗子、兔子、獾、狍、野鸭、大雁、草鸡,不过除了极少数部众,回纥人是不食水里游鱼的,因此尽量在烹调和炮制的手法上翻陈出新。
因此回纥饮食,口味相当的重,凡是肉食都加了大量的香料和盐、酱等之类佐味,以烤炸煎为主,诸如手扒肉、羊背子、炸肉串、滚羊肉、内脏糜子、灌肠、奶粥、奶茶、奶皮、奶糕、炒奶糊、酪酒等等,
作为王帐还有少量来自西域的胡瓜(黄瓜)、大葫(大蒜)、胡荽(芫荽)、胡麻(芝麻)、胡桃(核桃)、石榴(安石榴)、阿驵(无花果)、胡豆(蚕豆)、蒲桃(葡萄)、木粟(苜蓿)、茄子、莴苣、菠菜、浑提葱(洋葱)、柰(苹果)、香菜、菠菜、胡椒的供应。
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也吃粮食,据说是在前代葛勒建筑的富贵城周围,有大量王姓所属的部民耕种的田地,为王帐提供所需,不过主要是大麦、燕麦和豆子……做法也很特别。
象酪麦,就是用酸的奶油,炒青麦炒到焦黄,作为开胃点心。还有用**泡煮的面疙瘩,或者用谷物做引子合**所酵的饮料,或用豆子打成泥,填抹在小型禽类上烘烤。或者将豆子切碎和肉糜一起腌制……
不过作为王帐提供的野味,却是相当的地道,几乎都是当天套打回来,除了眼睛外无一损伤的鲜活食。
“这是烤乳羔子么……”
我看着西域风格的云纹银盘里,金黄色的袖珍小腿切片。
“这是毗狸肉。一种鲜美的珍稀小兽,即使是回纥王姓,也只有在传统的大祭中,才吃的到啊……”
左贤王白兀罗,笑眯眯的解释道。
喝到月色西沉,气氛也酝酿的差不多,那些王公大臣各部头领纷纷离开毯子铺就的座位,开始轮流到各个席次上劝酒交谈,
而更外围的那些回纥男子喝的差不多,就纷纷离开席位,成群结队的在一起萼蒲博戏。也就是掷子赌博,短时间忘情投入的人声喧闹。
可汗看起来也不以为意,回纥人的酒宴,似乎没有中原那么多繁文缛节。
而某些已婚的女人,这时也可以象男人一样,出现在筵席上,豪饮烂醉的满脸通红,也不乏其人,据说回纥男女老少,都以豪饮着称,当然豪饮的只是牛羊马奶酵成的奶酒,用后世的标准来说,更像是特浓的乳酸菌饮料。
什么烧刀子烈酒,不过是武侠小说泛滥的浪漫主义情怀。
此时的回纥人和后世定居的维吾尔人,根本是两回事,还属于典型游牧民族,与其说象维吾尔那样的西北民族,不如说更像后世的蒙古人。
“他们在做什么……”
我偶尔抬起头来居高临下,看见一些王帐以外火把照耀下的帐篷中,青年男子四处游走,直到在某个毡帐前停下来,然后边歌边舞起来,偶尔会有个别女子,笑眯眯的走出或者扭捏的被推出帐来,与男子相携牵手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这就是我们回纥人的求亲风俗啊……”
白兀罗微微一笑,为我解释道。
原来回纥人流行在丧礼后,去向自己在丧礼上看中的女子求亲,有很大的几率得到应允。
因为草原及其广大,平时各部落四散一方,只有在这天,才会齐聚一地,也是为数众多青年男女碰面结交的场合和机会。
一般白天看中了对象之后,派人打探其卢帐的所在,夜晚摸过去唱歌,唱自己的家世和品德,还有武功事迹等,女子父兄如果觉得也比较中可。则打起火把,送女子出帐会歌,则有很大几率可以成就一段佳话,第二天男子带着牛羊群,搬入女方家居住就算成婚,直到生育子女,才搬出另处一帐。
按照回纥人的传统,作为男性,虽然从小就参加狩猎和甚至是战斗,但只有结婚生育了后代,才算真正成年,可以自立门户,独立率领仆从和奴婢,参加领征召的战斗。
“愿长生天保佑大人……”
我这里也迎来了几名端着镶银牛角杯的访客,却是胡人中很少见到的黄头,用结结巴巴含糊不清的汉话说到。
“他们是黠戛斯人,自称是汉朝李陵之后,虽然头泛黄,但其眼眸却是黑的,……”
“大人注意到没有……”
借着白兀罗离席的机会,一个的身影端着酒杯靠上前来。
“哦……”
我侧过头,却是当年和敦煌王李承彩一起出使过回纥,参加过借兵之议的鸿胪寺左丞刘元鼎。
“下官三年前来过回纥,许多帐官都换了生面孔,那些部帐头领也年轻了许多……一位叶护、三位都督,都是没见过的人……”
“此外,已经确认中护军是重建的,大都是来自十箭部的新军,衣甲还没能配全,右护军只有近半的编制,只有左护军比较整齐完好……”
根据来之前,抵里达干提供的资料,因为那些附离子和鹘卫数量有限,左右中帐前三护军,才是回纥理论上常备军的主力,除了一些名目小编制外,其他武装力量都是兵民一体的部族健儿,战时才组成军队的。每军一个万骑官和十二个千骑官。中护军有十个千骑官随叶护参加了入唐作战的序列,抵里达干,就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看来叶护之变,回纥人也不是毫无损啊……”
我我看着被环绕在一片光鲜衣袍中的牟羽可汗,叹息道。
回纥军队是沿袭自突厥,以部落组织为基础,以围猎编制为形式,而以本部兵民合一制与属部征兵制相结合为特征的。这种兵制,在一定程度上把生产活动与军事活动联系起来,把宗法关系与官兵关系混糅起来(突厥语称‘战士‘为qadas,其本义为‘族人‘、‘亲人‘,衍义为‘伴当‘、‘伙友‘),把核心组织与外围组织配合起来,因而其短时间内的军事组织强度和动员效率,远远高于一般农业国家的军队。
象可汗一声令下,十数万部众就迅聚集起来南下会猎。但缺陷也很明显,除了少数精锐之师,大多数没有统一的战术或者训练可言,需要自上而下强大的力量和手腕来维持。
就像早期吹嘘的女真不过万,满万不可敌,其实是早期部落体制下,指挥指挥的极限。再多久要放鸭子了。而王姓氏族的地位,也是靠这些常备军来维持的。
“大人……”
再次呼唤声,把我从美味中唤回来。现四散的众人,大都重新归坐。
“希望能够见识一下大唐健儿的风采……”
“唔,终于来了么……”
我放下盘子,抹抹嘴
“我还以为他们真可以沉得住气呢……”
“只讲友谊,不讲分歧……”
我拍拍案子,对身后道
“回纥人出题了,谁上……”
一大堆人涌上来,用殷切的眼光望着我。
“我去……”
亲军衙将程十力,排开众人,摩拳擦掌的凑上前来。
“不妥……你是大人的亲军之长,无论输赢,都不太好看”
杜佑看了他一眼,赶忙解释道
我看了看走出来的那个膀大腰圆,全身用油抹的晶亮的回纥大汉……
“那叫夜叉营的阿菩过来……”
片刻之后,那些外围的回纥众,突然纷纷占了起来,伸着脖子让出一条道路,
似乎还可以感受到轻微地皮的震动,一个全身铁甲披挂的巨汉,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出来,每走一步,都是一片酸到牙齿的金属摩擦声,全身厚重的甲叶,似乎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甲片上毕露的棱角和凸起的尖刺,就像一个狰狞的金属怪物一样。
“阿菩,把甲衣脱了……我们不欺负人”
哐当几声,后世的甲套重重的贯在地面上,周围众人不由咦的惊呀起来,铠甲之下,是碳一样的肌肤,雪白的牙齿,微卷的短,连火光照在他身上,也彷佛被浓重的黑色所吸收了一般。
他低头向我的方向行礼,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笑,却看起来更加的狰狞,说不出的恐怖,引得左右嗡声一片,
“这是大黑天的妖魔么……”
“怪物……”
“昆仑奴……”
有眼光好,见识过的喊出声来……
然后连续杯具了五个回纥抵斗好手之后,又有人提出新的花样。
“比马斗?”
“叫高森过来……”
全身披铠,胯下高头大马同样前身披甲,就想神话里走出的人物,对手骑的也是健马,却一下就变成了骡子一样可笑。
“塞种?……”
有人低声嘀咕起来。
“这也算大唐健儿……”
陪同的左贤王白兀罗,终于露出些郁闷的表情。
“这有什么稀奇,我朝有容乃大,无所不包,是以万族来归……”
我面不改色道。
“再说,我大唐的军中健儿,不是照样有回纥人?……想不想和他们比比骑射……”
然后又是一片一边倒的杯具,直到回纥第九个骑手,高森才在缠斗中失手,被对方拖下马了,算作平手。
“车泥国相,见过天朝大人……”
一个西域人站了起来
“听闻大唐火器犀利,攻无不克,……可否让我莞尔小邦见识一番……”
“车泥在哪里,有这么地方么……”
我心道,这算是开路的炮灰么。
“一个不足道的西域小国而已……”
对方面皮很厚,也不禁抽了抽。
“那你说见就让你见啊,这是国之重器啊……”
“一用出来就是死伤连片,不见血不收手的,难道用你的人给我做靶子么……”
“再说,把这大宴搞的满地血肉模糊的,也于我们大唐礼数不合……”
我做出为难的样子。
“这样吧,要不斗剑吧……”
“斗剑……”
我好像看见他额头上冒出一条黑线。
“是啊,我大唐最多的就是这种剑手,也算为大汗聊以助兴好了……”
“上使大人,我们回纥人不用剑的……”
白兀罗低声道。
“我知道,不过我们大唐人士多用剑啊……不是要见识大唐健儿的风范么……不斗剑怎么体现呢……”
“大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杜佑憋着笑意,微声提醒道。
“我就是要欺负他们,不然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
“国与国,唯实力论交尔……”
满身疲惫的回到帐中,就看见白色裘皮案子上显目的一堆礼物。
“是谁送来的……”
“是回纥中的栗末人求见大人……”
留值的虞候将鱼同在帐外道
回纥早先很少商业活动,但是自从回纥汗国建立以后,有许多中亚的粟末人前来经商,促进了回纥商业的展,并参与到与大唐的贸易中,以至于很多原本在中原生活的栗末人也开始冒充回纥人。
“他们想做什么么……谈买卖么”
我顺手拿起最上面那张依足唐式风格的拜帖,却现自己猜错了。
“恳请在大唐行法……”
他们来却不是谈生意,而是替那位摩尼教国师的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