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长公主府中的偏房内,起了一把大火。
火势辉辉煌煌,很快就烧着了半片天幕,将深夜点燃,如同逢魔时分,照亮无数魑魅魍魉的鬼魅身影。
容烨一行人躲在一处小门前的竹林里,耐心等着一片片人被火势惊动。
救火的命令传来,无数人奔走疾呼,尖叫、恐慌的情绪蔓延,瓢瓢泉水却浇不灭他心头的盛火。
容烨眼底映着跃动不止的火光,眼看那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周遭的一切,吐出黑灰的骨茬。
蝴蝶似的灰烬在气浪中飞舞、翻滚,直冲云霄,又飘然落下。
他伸手,接过一片,那蝴蝶便同雪一样化在手心,变成黑尘。
恰时起了东风,明珠殿也顿时湮没在火海中了。
“小公子,别看了,我们该走了!”
有人一叠声地催促,容烨在离开前,最后望了一眼那高高翘起的檐角,正中的廊下挂着一块牌匾,朱珠爱搬一张躺椅,悠闲地卧在上面。
像一只猫儿。
他转过头,背后是彻底陷入火海的公主府,每踏出一步,火势便更近一寸,连成隔绝两人的另一面墙。
一架灰扑扑的马车,连夜驶离公主府。
由于准备匆忙,马车上有一股奇怪的,稻草混合着马粪的臭味,接应的人原本担心他会不适应,而一转头,容烨已经依靠着内壁,睡熟了。
“不愧是容公子,心志坚定,刚放了火还能睡着。”
下人肃然起敬,专心致志地赶路。
容烨将额头抵在粗糙的墙壁上,辗转,磨得那一小块皮肤生疼。
而他的脸颊、后背、小腿都像是被火苗烧着了一般,钻心地疼。
自虐似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早上回来时,马车上的一幕——
“头晕......”
原本若无其事的女人在放下车帘的那一霎那就一头栽倒在他怀里,容烨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像是捧着一大束花,满怀都是特有的甜香。
他想要扳过她的脸替她擦拭伤口,女人却耍赖似的,双臂锁着他的腰,嗓音闷闷的,透不过气似的:“让本宫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向来是骄傲的、强势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容烨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近乎撒娇的情绪。
心底顿时软得一塌糊涂,痒痒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翘起来。
甚至,有些阴暗的念头,如同潮湿的苔藓裹着他的呼吸,也令他有些透不过气了。
他想看看她的伤口,擦干净,摸一摸。
——这是因他而留下的印记。
长公主殿下,为了他,受伤了。
在这一刻之前,容烨从来不知道,不光恨会滋生摧毁欲望,爱也会。
殿下为他受伤这件事令他如此愉悦,好像他一直苦苦烦恼着的一切都有了解决的答案。
——他总以为殿下不够喜爱他,但这没有关系,殿下不会说,但伤口会。
——她身上的伤口,便是证据。
容烨忍不住想,他想要在殿下身上制造更多的,爱着他的痕迹,如同他身上的鞭痕、腿上的箭伤那样。
世间的一切愿望,都没法简简单单地实现,因此,
为了得到她,他必须离开她;
因为爱着她,所以要伤害她。
心底念头明明灭灭,马车摇摇摆摆,时不时漏进来,几缕夹杂着火色的天光。
一滴泪痕顺着眼角没入下颚,容烨勾起唇畔,目光寒凉。
——三年后。
古代监牢这种地方,一回生二回熟,朱珠听着拾级而下的脚步声,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容烨身穿黑袍蟒服,墨发高束,眼角眉梢挂着同仙界青尘仙君一般的寒霜,眸光冰冷,高不可攀。
他缓缓踱步过来,脊背笔挺,优雅地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长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朱珠弯起眼角:“怎么,胜券在握,连装都不装了?”
她狭起杏眸,纵使身陷囹圄,仍旧是一副嚣张跋扈的姿态,扬着尖尖的下颚,讥讽道:“怎么不叫本宫珠珠了......容儿?”
这熟悉又轻佻,宛若唤狗一样的称呼一下子将容烨拉回到三年前的马厩,和明珠殿中的日日夜夜里。
仿佛他还是那个卑贱的、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的马奴。
容烨一下子阴沉了脸色,他张开五指,便有人毕恭毕敬地递过一把长鞭,鞭身呈黑棕色,是用一股股牛皮绳拧成的,打人最疼,不伤筋骨。
他修长如玉的指节摩挲着鞭柄,另一只手拽着鞭身,扯了扯。
“殿下可还记得,我们的初见?”
容烨踱步,修长挺拔的身形投下一圈深色的影子,笼罩铁栏杆后的女人。
三年中,他每一天每一秒,无时无刻都不在想她。
有时恨得咬牙切齿,想要立刻冲回城内杀了她,有时又想得骨头发疼,想将她一寸一寸,连皮带骨,拆了揉进怀里。
那一把火一直种在他的骨髓深处,没日没夜地燃烧着,后背、脸颊、小腿无一不痛,可身上痛得越厉害,容烨脸上就越是平静。
他如同一件名贵的玉器,洁白无暇的脸上是寒潭般幽深的眸子,眼睫漆黑,嘴唇殷红。
“那一晚,殿下嫌弃我臭晕了您的兰花,将我拖到殿前,赏了我一百鞭。”
那些交错的鞭痕,一条叠着一条覆盖在他的后背上,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赤蛇,令他终身难忘。
容烨再伸手,一枚刻着皇室烙印的箭羽,被他放在朱珠面前。
“只因我坏了殿下纵马的兴致,您便放任卫言以我为赌注,将我当做猎物逗趣,最后一箭射穿了我的小腿。”
那一箭差点割断他的跟腱,狭长尖锐的撕裂伤贯穿了小腿两侧,如一条毒蛇的两枚咬痕。
最后一件东西,是一只保存完好的,苍白的断手。
容烨附身,透过栏杆凝视着她,笑容浅浅。
“殿下偏听偏信,不听我解释便定下了私通之罪,斩了红豆的手,还命人掌嘴,打得我只能面纱示人。”
他语气清冽低沉,偏偏透着一股令人发毛的执拗与恶意:“承蒙殿下厚爱,您赐予容烨的疼痛,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敢忘怀。”
他用下巴点了点这三样东西,曼声道:
“现在,轮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