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烨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在围观了那场因自己而起的酷刑后,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吩咐将他们丢出府外,随后居然能够若无其事地冲着他笑,声音有一种异样的温柔。
“左右这花也死了,本宫这里有个更好的办法,要不要听?”
她柔嫩修长的指尖轻轻抚着他的脸庞,容烨却感到汗毛倒竖,如同被一条毒蛇缠住了脖颈。
他望着那双被夕阳揉进碎金与薄红的眼眸,在那里面,找不到一丁点的,属于人的情绪波动。
此刻,他终于知道,关于长公主的传闻是怎么来的了。
长公主是陛下与去世的先皇后唯一的孩子,占尽了嫡长,是切切实实的尊贵,若不是生为女儿,恐怕早就成了太子。
饶是如此,陛下也对长公主宠溺至极,不光没有再立皇后,还多次带长公主上朝议政,赐兵马五百,这是连皇子们都没有的殊荣。
在长公主五岁的时候,陛下就抱着她坐在龙椅上,笑眯眯地指着一个因贪墨被弹劾的官员,问,明珠以为,此人当如何处置?
年幼的明珠公主说了杀气腾腾的三个字:当斩之!
此话一出,震惊朝野。
有人觉得小小公主杀性太重,陛下却欢喜至极,当众斩了那人,还赐了长公主一把天子剑。
见此剑,如见天子。行天子令,斩杀邪佞。
......长公主长大之后,非但没往陛下期待的路上走,反而变得愈发喜怒无常、残酷暴戾。
这把剑更是不知饮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容烨知道,长公主这是对自己上了心,如同看上了一只喜爱的玩偶,一定要得到手。
她自出生时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想要的,从未失手过,容烨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拒绝,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那青石板上尚未干涸的鲜血。
“能伺候公主殿下,是奴才的荣幸。”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跪下,然后才小心翼翼道,“只是奴才还是想试一试,让这蝴蝶兰重新盛开,赠与殿下。”
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好的拖延之策了。
果然,长公主可有可无地笑了一声,笑声散漫:“你既这么在意,便试试吧。只是......”
朱珠对着亮堂堂的光,漫不经心地摸了摸甲套,看着容烨低眉顺眼、惶恐不安的模样,心底泛起一丝恶意。
“本宫的耐心不多,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容烨心里一松:“谢殿下。”
残阳如血,涂满半边天幕,辉辉煌煌,壮丽万分。
然而容烨无心观赏,他看到这片天,只会想到下午那些人怨毒无比的眼神。
阿左和阿右将他的纱布剪开揭下时,他对着镜子,才知道自己的后背有多惨烈:
一条条红肿的鞭痕凸起在脊背上,整块皮肤全是触目惊心的疤痕,新生的血肉与软烂的药膏混合在一起,光是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容烨使劲回想着脑内关于养花的知识,以此转移上药的痛苦。
可饶是如此,浑身仍然像是被冰水泡过,发尾被汗水打湿了粘在脊背上,难受得要命。
阿左小心翼翼地缠上最后一圈纱布,看着容烨紧闭着眼,一副疼痛至极的模样,手中力道不自觉又轻了两分,还朝他背上轻轻吹着气。
“呼呼——呼呼——”
容烨疑惑:“干什么?”
“奴才小时候磕到腿,娘就是这么做的,”阿左傻乎乎地挠挠头,“吹吹,就不痛了。”
容烨有些不明白,他是孤儿,纵使跟捡他的嬷嬷生活了一段日子,对方对他也从未这般亲近过。
他不知道寻常人家的母子该如何相处,说到底,他自有记忆起,就从未与任何人有过亲密的接触、柔情的宽慰。
他明明站在人群中,却像一个突兀的怪物。
“谢谢。”容烨说。
“容公子!”阿右兴高采烈地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漆木托盘,上面是一套叠起来的衣物。
他献宝似的将托盘递过来:“这是长公主殿下赐的,据说是什么蚕丝呢!最是凉爽柔软,公子你受了伤,该穿些软和的衣服。”
容烨有些惊喜地摸了摸,果真如同将手浸到了一盆凉水里一般,轻薄舒适,针脚密密的,在袍子上绣着一朵朵莲花。
阿右:“公子快些换上试试!殿下说了,若合适,便叫制衣坊多做几身!”
容烨点点头,回绝了阿左帮忙的好意,独自抱着衣服回到房间内。
身上的粗布麻衣落地,他拢着两片烟雾似轻盈的衣领,突然感到一阵恍惚,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
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衣角的莲花,这股触感似乎直接与心脏相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怀。
她是个坏女人。
可她对他很好,就连衣物这点不起眼的细节,也注意到了。
——她对每个人都这样坏,也对每个人都这样好吗?
被兀自按捺下的那点悸动,又死灰复燃似的,一下下撩拨着他。
容烨敛了敛袍带,推门走了出去。
“哇——”阿左和阿右齐齐摆出惊叹的表情。
容烨微微侧首,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也惊住了。
——这是他吗?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宛若上好的白釉,浑然天成,眉目深黑,一股贵公子的气质扑面而来。
阿右欢快道:“公子这样看起来真像个公子啊!”
阿左冥思苦想:“是看起来很......尊贵。”
两个人都是心思单纯之辈,容烨顶着他们炽热真诚的目光,脸颊又红透了。
能照出人影的铜镜是奢侈物,因此他以往也只是借着水面的倒影,和嬷嬷的话来判断自己的容貌。
此刻被衣服这么一衬,便......真像是有模有样了。
容烨羞赧不已,在一瞬间居然想到,自己也算上有相长之物,能配得上公主了。
他收回心神,小心翼翼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生怕自己有些粗糙的指腹刮花了丝绸。
“阿左,你去将公主府的花匠请来,我有一些想法,想与他商讨商讨。”
那嚣张跋扈、如同艳阳般的人儿忽的浮现在脑海中。
他想,兰花娇贵美丽,跟公主殿下实在是相称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