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浓密眼睫眨动几下,比视觉更先恢复的是嗅觉和听觉。
苦涩的药香从咕嘟咕嘟煮着的红泥沙罐中传出来,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莫名的香味,与苦味掺杂在一起。
浑身都疼,像是被用刀剖开又缝上那么疼。
他背朝上趴在床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腰部往下盖着被子,下巴枕着软软的枕头,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天堂。
眼睛不安地眨动,幅度小而快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这似乎是一处无人住的偏院,里头的家具、陈设虽然简单,但也不失精美,磨损也很少。
总之,不是他一个马奴配住的。
大脑飞速旋转,身后却冷不丁响起一道傲慢娇懒至极的女声,惊得他脊背一僵,差点露馅。
“怎么还不醒?死了?”
温和沉稳的声音响起:“许是身体弱些,殿下,您万金之躯,怎好与贱奴共处一室,不若先离开,等人醒了再见。”
殿下——长公主?
容烨惊出一身冷汗,他正想眨眼装睡,眼前猝不及防落下一片阴影,头发被揪着仰脸,他眼底尚未褪去的惊骇被人看了个正着。
眼前这人逆着光,只能看得出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人,身着奢华,连衣服上都缀满了珍珠和宝石。
阴冷的娇笑声响起:“原来已经醒了,在装死啊——”
她右手的力气极大,猛地将他的头一甩!
“唔——”
容烨猝不及防被她一掀,直接从床上掉了下来,背部着地,鞭伤摩擦纱布,疼得他眼眶一酸。
“参见、参见长公主,”他反应极快,忍着疼痛转过身,跪伏在地上。
不顾这个姿势会将伤口撕裂,卑微地,将头抵在那镶着金银的绣鞋前,
“公主国色天香,奴才一时失神,请公主责罚。”
冷汗顺着后颈滑落,心脏撞得肋骨发疼,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特赦般的一声轻笑。
“倒是油嘴滑舌,怪不得叫得也这么好听。”
她娇蛮地踢了踢他的手指:“抬起头来,既然觉得本宫好看,便大发慈悲,允许你多看两眼。”
“——只不过,这眼珠子若是胆敢乱转,就别怪本宫抠了它们,让本宫养的小兰吃了。你说是吧?”
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容烨忍着紧张与恐惧,控制自己的目光,只在公主脸上落了一瞬。
他愣住了,呼吸不禁乱了两拍。
他知道长公主好看,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好看。
好看到让人觉得,连直视她,都是一种亵渎。
耳根莫名有点发烧,容烨花了极大的意志力,将目光移开。
又是一声笑,她似乎极为满意他的反应,鞋尖抵着他的喉咙挑起来,眼角弯着,肆意打量着他的脸。
这夹杂着什么的眼神令容烨心里不安,他突然想起来,昨天被泼了一盆水,还没来得及伪装。
果然,长公主的秀眉微微皱起,但很快又松开,快到像是他出现了幻觉似的。
随后,她轻佻地附身,用手中的羽毛扇拍了拍他的脸。
“我府上竟有如此姿色的人物。”
她赤裸放肆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忽地勾起一抹邪气十足的笑。
“若救不活那蝴蝶兰也不要紧,本宫可以从父皇手中保下你,只要你......”
容烨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红润的嘴唇,莫名读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只要他愿意伺候她。
他心慌得厉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公主的美貌如同带毒的罂粟枝,可观不可碰。
更何况,他才被她下令打了一顿,实在是心有余悸。
好在,她似乎也没有让他立刻回答的意思,很快就站起身,推门离去。
阿碧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叮嘱:“此后,你不用再去马厩,只管专心侍弄御花便是。
这两个下人跟着你,花匠也听你吩咐。如果有什么需要,去明珠殿知会一声便可。”
说完,她也走了。
两个新派来的小少年急忙将他扶起来,是一对兄弟,叫阿左和阿右。
容烨怔愣地坐在板凳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臭死了公主的花,被罚了一百鞭,竟然侥幸活了下来,还被公主看上了......
情不自禁地抹了把自己的脸,容烨呆呆地自言自语道:“......这是梦吗?”
“镜花水月,人生便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空幻缥缈、如南柯一梦。”
明珠殿里,朱珠正贴着一个精致的大水缸说话,一只淡蓝色的小鱼隔着缸身,追随她的手指游动,尾鳍欢快地摆着,似乎在回应。
朱珠轻轻一笑。
如同上辈子的容华一般,她亲自抹去容烨的记忆,为他设计了这么一场幻梦。
希望他能努力,让这场游戏变得更好玩一点啊......
她懒懒地翻了个身,抬起右手,尾指的红线若隐若现,缠在漂亮的手指上,精美得如同玉瓶上的红绸。
“小兰,打个赌。”
她忽然道,“你猜,容华能忍到游戏的第几局,才会亲自下场呢?”
缸里的小鱼鱼跃而出,口吐人言:“我相信主人的判断。”
密密的卷翘长睫垂下,掩住眼底的微光。
朱珠若有所思:“我猜,第二局开场,那位仙君大人回来。”
分身沦为她的禁脔,那位高傲自负的仙君大人,又怎么会稳坐钓鱼台呢?
——博弈,当然还是双方都下场才有意思,不是吗?
小兰若有所思:“容烨只是主人的鱼饵吗?”
邀请神仙入局,听起来就很刺激的样子。
“当然不是,”朱珠摇了摇头,满怀恶意的轻声说道,“容烨,只是弃子罢了。”
固然,上一世的容烨给她留下了还算愉快的短暂回忆。
但只要一想到,这虚假的爱情是容华专门为她准备的,踩着她磨砺心法的垫脚石,她就觉得恶心。
她会因为那张与容华一模一样的脸爱上容烨,当然也会因为这张脸,彻底厌恶他。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论真的还是假的,都活该被她摔碎了、讨她开心。
——胆敢利用她、欺骗她,就要做好被她狠狠践踏的准备才行。
而失去记忆,全心全意以为自己只是大庸朝、公主府上一个马奴的容烨在看到那盆蝴蝶兰后,呆住了——
刻着精美浮雕的瓷盆碎了一地,泥土散落,花瓣和着泥土躺在地上,枝丫蔫蔫的,一副随时随地都会一命呜呼的模样。
蝴蝶兰花种娇贵,尽管不知为何脑内有相关的培植记忆,但容烨敢揽下这个任务,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
只是现在......
——究竟是谁干的?
他撑着身子,脸苍白得像鬼。
四面八方,陆陆续续传来几声讥诮的窃笑。
“要哭了要哭了,啊呀,真可怜,这下要被公主殿下活活打死了吧?”
“嘘,他看过来了!”
“又不关我们的事,可能是风吹的也说不定呢~”
头痛欲裂,胸口像是压着块石头,胃部一阵阵抽搐,恐惧和着怒火一齐涌上心头!
凭什么?他凭什么要被这群混账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
“把这些收拾起来,”他声音平静地吩咐阿左阿右,
“跟我一起到明珠殿前跪着,就说——这帮刁奴,砸碎了公主的花!”